院门已经被换过,是两扇实木大门,很厚,表面钉得有乳钉。天黑,看不清漆色。门吱呀呀地打开。刚才,就在五步之外,我还没听到什么声音,门一打开,里面的声音潮水一样劈头浇来。那幢平房是挺大的三间,外墙皮保持着原来那种斑驳风貌,里面经过了装修,而且花销不低,实木地板、浮雕吊顶、水晶灯。房屋不高,吊下来的水晶灯几乎撞着脑门。中间那房有七台赌机,中间一台八角形轮盘角子机,两旁各三台押图角子机,有的押船有的押赛车有的押啤酒标,还有一台很怀旧,押水果。没人玩赌机,最里边是换筹的L形台,一个人在趴着睡。我们走过去他就醒了。这人我在金泉茶楼见过的,当时他和龚楚良在一起,衣服有多挺括脸皮就有多皱。现在他穿着侍应生的服装,蝴蝶结也许是系成鞋带结,勒得他脖子又短了一截。
“老符你才来啊。”
“给我这俩兄弟各搞一百块钱的码子,记我账上。”
“尽管拿好了,哪要记得这么细嘛。”他抽开屉子挑了几种筹码,算算有一百块钱就递给我,接着又给伍能升凑一百。
两侧的门都是关着的,符启明带我先逛上一圈。左边房里是一张百家乐大台,围了十几个人。我想起这一间曾经是我们喝酒的地方,符启明拉来的书也曾经堆满半间屋子。右边房里是三台小赌桌,有人把庄,一张桌是用扑克玩梭哈,相邻那张桌是用点子牌推档,最里面那张桌是玩骰子,但空无一人。这间房,曾是符启明睡觉的地方,小末和他在这里做过爱,也曾把他铐在床上不能动弹等着我们来解救。
“给让一个位置。”推档的庄头打着招呼,我发现是龚楚良。马上就有人让了一张座,让座的人冲着我笑。我也认出了他,他是猪头何冲的一个兄弟。刚才我还看见夏新漪在那边房玩百家乐,带着一个姊妹,长得也是极惹眼。徐放辽也在,不过他和她之间隔了几个人。我不得不暗自佩服符启明,他似乎有意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关系网的枢纽、交际的平台。
我说我不会玩这个,走出去,独自玩那台轮盘角子机。这时,我回味着符启明“男人必须置产业”那番话。是啊,捣赌档是我们的产业,捣毁一处会给我们增加收入,经营赌档其实也是一份产业,这两者在赚钱的层面上并无多大区别——赚来的钱都是红红火火的颜色,钱面上的伟大领袖同样都是笑眯眯的表情。
半年以前,符启明刚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们都是患难兄弟,都会艰苦穷困地打发掉二十多岁的这段时光。但现在我知道人与人完全不一样,转眼间他已经有了产业,有了一妻一妾甚至更多。他很庆幸自己在猴托镇派出所惹出了事被调到洛井,这里才给了他一展身手的机会,像是放虎归山。
这台轮盘角子机跟二十年前的苹果机没有本质不同,但那时候苹果机很难押中一手,这上面押中概率很大。转轮平分成十三个色块区域,红六绿二黄二蓝二白一,照此看来押红的概率是6/13,黄绿蓝各是2/13,白是1/13。
天亮时我赢了370块钱,伍能升也没输。换钱时符启明也替我俩高兴,拍着我俩的肩,说:“童男子总是有手气。”又跟我俩说,到城南去喝一杯早酒。喝早茶多没意思,要喝就喝早酒。早上一杯烈酒下肚,人马上就干劲十足。
到中午,符启明坐在我对面,和一个刚认识的怀水来的包工头畅谈着发展大计,游说这个老板趁着城南开发的大好时机,挤进来找一个项目。“先找个小项目,上了手再说,城南的项目未来十年都做不完。”他稍加思索,就想到老城里的大成殿最近要整体出租。如果能租下来,不妨学学丰都鬼城,在殿内设置许多造型悚人的妖魔鬼怪,也可以摆上外国电影里最热门的异形,并配以现代化的声光手段,搞成人工景点。而且要强调互动性,游客经过时,“鬼”们时不时在他们后脑勺敲一丁公,或者在屁股上掐一把,搞得游客鬼喊鬼叫才好。接着他又掰着手指算起了账:“你看,一张门票八十。佴城四十万人,我保守地说,只要其中十分之一的人一年来看一次,是多少?320万啊。”
怀水包工头嚼着槟榔,频频点头微笑。说着说着,他的手还搭到了包工头的肩头,包工头一个反手搂着他的老蛮腰。不知从哪时起,男人也时兴拥抱,但那一年李安同志还没有拍出《断背山》。现在,他每天都会认识包工头这样的朋友,共商大计,然后喝酒吃饭。他并不指望每个朋友都能够采纳他的建议。他自己说的,八十个里面有一个,或者一百个里面有一个对他的计划感兴趣,将钱投入进来,他自然会搞得好处。他不急于求成,把他们的联系方式和基本情况都做成了文件贮存着。“以备不时之需!”他说,“现在压力蛮大。如果一个人Out了,就只好滚他妈的蛋哟。”所里兄弟也用《新闻联播》那种腔调夸他:符老板正从微观一步步走向宏观。
那天,包工头不见得听进了符启明的建议,但请客时喝了七瓶水井坊。散桌后,符启明又把我和伍能升叫到一边,要我俩慢点走。他掏出两个红包,递过来。“你们俩是我最信得过的兄弟,有时候,我甚至把你俩看成我的左膀右臂。要是你们不反对,我就把你俩的手机号告诉老龚——龚楚良啦。开了年,我往外面跑得会比较多,万一跑不脱那边有什么状况,老龚给你俩打电话,你俩就过去处理一下,镇一镇场子。要是同意,以后每月去老龚那里领一份。我赚钱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兄弟们日子都过得好起来。”
我看着他,原来领导们千呼万唤的“致富带头人”长这副模样。伍能升接过红包说声谢谢,我坚持不要,跟他说:“有什么事你找我,小事我帮你办了,出了刑事案我也帮不了。不说钱。”
“你这不够意思。”
“你这是不相信兄弟!”我反咬一口。
他呵呵一笑,不再强行把那红包往我手里塞。他淡然一笑,说:“中秋要到了,到时送你个礼物,总行吧?再不要,我就跟你翻脸。”
我点点头,又问他小末的情况。“好久没见她了,她还好不?”
“我们有时在一起,做做爱。”他说,“例行公事。”
“还住在左家山上吧?”
“是啊,隔壁那家人搬了,要不我也租下来,给你和颂芬妹子住行不?”
我谢绝他的好意,说左家山太远了,我没有车,每天都往那去实在不方便。他哦的一声,说那随你,然后钻进车里把车开走。他现在这台马六有点旧,是何冲送他用的。英雄惜英雄,何冲现在很赏识符启明,但符启明背后说过,谁赏识谁,这话真不要说早哦。
5.我们的狗窝
租房子成为我的当务之急。我和沈颂芬搬离“梦窟”以后,她不愿意再来派出所我的单身宿舍里幽会。我们的初夜发生在这里,但她并不会因此对这地方怀有感情。我这里不行,她住的学生公寓也不行。那一间房有四个妹子。她自己说的,胆大的妹子也敢叫男朋友翻墙头,合上帐门在里面闹个地动山摇,别的妹子就在自己帐内安之若素地睡觉。她问我敢不敢。我头皮发麻,但不好意思说不敢,别人的男友有这勇气,我不好丢她的脸。我咬了牙点点头,问她住几号房,从哪里翻墙进去。她就笑了,说:“你敢我可不敢。我是什么人?”她又说,“你到我们学校外面租间房吧,我们可以一起住。”
天气冷下来,公汽流氓却被抓到,不在车上,在佴大东门新开设的工行分理所。开业那天很多学生使用ATM机,排起长长的队,仿佛开业大优惠,账面上消一百机子里能吐出一百二一样。公汽流氓也夹在队伍中,见几个男生气势汹汹朝他走过来,撒腿就跑。他穿着一件军大衣,有点显眼。中秋已过,今年纵使冷得快,这时节穿件夹衣顶多加件毛衣就能对付。那几个男生本来不是抓他,是为一个兄弟的感情问题找另一个男生寻衅滋事的。那个男生站在公汽流氓后头,而他前头是一个细妹子,穿得很少。公汽流氓盯上了妹子丰满的屁股,正找机会下手。他等待着后头的人往前面挤。
那些男生见那个军大衣忽然跑起来,既意外又有趣,忘了寻衅,在他后面追。公汽流氓没跑多远,被下衣摆绊了个跤。大学生们把他揪住并打的送到派出所。军大衣一揭开,里面的肉仁子就露了出来,他只穿一条裤头,浑身精赤。在工行分理所排队时,只要后面的人往前一挤,他就会扒开大衣用自己的裸体贴紧前面那个妹子。他自己承认是那个公汽流氓。他已经不年轻,瘦得像木乃伊,不晓得哪还得来这么多低级趣味,且那么容易达到高潮。
那天,公汽流氓的运气算是不错,如果夏天里他在公共汽车上被抓个现行,免不了先吃一顿饱揍。这时候才被人抓住,送到派出所时,所里兄弟已经把他犯下的事忘得差不多了,所以对他还很客气,围着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搞,到底有多快感。审他的现场,有点像是中央十二套的心理访谈节目。符启明呢,他就变身为心理咨询专家,循循善诱地问下去,并向别人做着学理性的解释。经他嘴一解释,这人不但不可恨,还有那么点可怜。
流氓姓焦。符启明温和地发问,老焦越说越放松,越说越来劲,承认自己耍流氓的确高潮迭起。所里的兄弟一开始喊他“姓焦的”,慢慢地听他说着有趣,就亲切地叫他“老焦”。
说到后头老焦竟然偏着脑袋问:“我可以走了吧?”
“再坐一会儿。”
“要坐到几时啊?”他还有点不耐烦。
“那不是我们的事,要看法院判你几年。”符启明微笑着跟他这么说,然后继续引导老焦回答问题。
他们听得开心,忘了给我打电话,我就错过了这次聆听访谈的机会。如果我在场,我也不恨他,相反会有些感激。我和沈颂芬正是借着抓他的名义,在公共汽车上有了第一次的约会。当时我就在佴大东门找房子,听见三百米开外,工行分理所外边有喧闹的声音。我不敢怠慢想跑过去,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但沈颂芬抓住我衣袖,并对我说:“你真以为你是警察呀?”这句话,不知何时变成了她的口头禅。
佴大周边,学生租房的太多,房子并不好找。打探了几天,我才租到一间。房间不大,只十来个平米,每月一百二十块钱。价格便宜,因为窗外就是铁道。沈颂芬看了一眼竟然满意,说就喜欢这里的小。她觉得小房间给人一种相濡以沫的快感。她总是能产生很多用成语才能表达的感觉。我正琢磨不透,她又能换成最简单的表达:金窝银窝,不如我们的狗窝!
我忽然觉得世间还是充满了乐趣。即使你是一条狗,也会有个妹子喜欢跟着你钻狗窝。
她把她的用品都搬到这小房间里来,精心地布置。我抽着烟看她布置房间每一个细节,这才确切地体会到,我有了一个女人。
有了这间小房子,我的爱情生活仿佛才正式开始。正像我预想的那样,用不着梦见同样的内容,我俩也能在里面日以继夜地做爱。——别的事大都夜以继日,但在做爱这件事上,说日以继夜应是没错。我们彼此的身体都是可持续的热源,被窝里会时不时地热至沸腾。每一晚,少说有十辆列车从外面驶过,铁轮撞击钢轨的律动会把我们一次次弄醒,弄醒了索性就不睡。那时我还年轻,身体和时间都尽可拿来挥霍,而她也正值妙龄。完事以后,我瘫在床上,她却从潮热的被窝里爬起来,撩开窗看向外面,远处有一盏信号灯是绿的,如果马上有火车开来,灯就会由绿变红。除了灯,窗外的一切隐藏在一片黧黑当中。
我看着她隐在黑暗中的裸体,体味着身体被完全抽空的快感。她忽然又大呼小叫地钻进被窝,浑身冰冷,要我焐热她。这简直就像搞芬兰浴。
她在窗户上加了一层厚厚的窗帘布,一面银白一面黑。我不知道她所在的班课程如何设置,她想不去就不去,甚至无须请假。只要那道窗帘拉上,屋子里就一直都处在夜晚。如此又在小房间中待了几天,我俩的时间概念都开始搞得模糊,肚肠的饥饿感也变得紊乱,有时候醒来发现是半夜,有时候想要吃早饭发现时针指着晚饭点。有时候她很饿,我也很饿,当我们相互激励着要爬起来,正待穿衣,竟然猝不及防地做起爱来,简直毫无道理。
某天傍晚,从黑暗中爬起来,开开灯,我俩都饿得不行,房内找不出一丁点吃的东西。我走出去,跨过铁轨穿一条小巷来到佴大东门外。我去“好香锅”要一份猪杂火锅,这是沈颂芬爱吃的东西。我还要一份配菜,一盘冻豆腐和海带结,又问老板借一个火锅,也好在自己的房间热气腾腾地吃起来。
进到房里,沈颂芬还瘫在床上,我架起锅把猪杂热一热。房间既小又封闭,很快,那一股略带臭气的香味就溢满了每个角落。她醒来,坐过来吃。屋子里还有酒,我喝劲酒,她喝二锅头。我以为沈颂芬喜欢眼前的一切,她吃得很香,忍不住发出了声音。她喜爱朗诵诗词和看星星,这样的女孩当然不会俗气,她们往往不计较生活的环境,因为她们总能从简单的事物中获得意想不到的滋味。
她突然把一口菜吐到地上,说:“我许你死哩,今天的肠子没洗干净。”
“怎么可能呢?好香锅的大肠本来就有点臭,你还说你喜欢。”
“你自己看吧!”她不吃了,从锅里挑了几截肠子。我看不出肠子有何异常,只看出她心情似乎不好。
“怎么了?”
“不要在这狗窝里吃,换个地方,我们出去吃。”
“狗窝?刚租下这房子的时候,你不是说金窝银窝……”
“呃,别墅楼我不喜欢,就喜欢钻狗窝?我不是人啊?还有,吃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她挤出一脸怨气,说,“好久都没见他俩了,打打电话,要是有空我们四个人也聚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