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抄赌档
会上,邢副所说湾潭一带的赌档,不搞不行了。刘所说,那就搞掉吧,年底评分别让这一块拖了我们所后腿。童副所说要不要封闭消息?他们都在我们眼皮底下搞那么久了,喂得够肥,这一网要捞大一点。侯教说,那还用说?行动前先开纪律会,确定时机动手,严格封锁消息。
会我没资格开,符启明却去了,是刘所叫他去的。散了会,晚上,符启明跟我说,他早知道湾潭那边长不了,所里会动手,但只是打压气焰,估计抓不来什么人。
在左家坡租住的房里,可以远远看见湾潭,白天那里的房子并不显眼,但晚上,那里的灯光密集——密集,并非明亮。老远看去,就能感受到一股热火朝天的气势。小末和沈颂芬看星星的时候,也曾注意到那一块,问那里是搞什么的。符启明告诉她们说是赌钱的,城南地带赌档最集中的地方——有传统赌法、各种机赌、各种即开式押彩,当然,还有大台子的百乐门,最大的桌子一圈下来可以坐三四十个人,好不热闹。他又说:“里面开彩的妹子说不好还穿比基尼。”
小末说:“岂不是像澳门一样?”
我忍不住一笑:“是啊,只要公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个村子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澳门。”
两个妹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说好啊好啊,我们要去。
“好的。你们一个月生活费多少?”
小末说六百,沈颂芬没有吭声。符启明就笑了,说:“要往那里去,你们要另外傍到大款才行。我们这些穷人,还是自己围成一桌打打小麻将过过干瘾。”
城南的私家赌档层出不穷。往往是那些输红了眼、身上背有还不完的债的家伙,牙齿一咬就把自己家搞成赌档,买来几套赌具请几个街上混的妹子,就开门迎赌客,大把赚钱。赌徒从来是不缺的,赌档比麻将馆子刺激得多,轮盘上押中红花,赌本一下子翻32倍;大台上押到独宝,一下子就翻128倍。这种私家赌档是我们打击的重点,见一家封一家。
湾潭那地方放松一点,也是抑制城区内私家赌档的发展。但现在,湾潭的名气越搞越大,不单是老城区的人搭车赶去参赌,还有周边各县的赌徒苍蝇扑粪般赶过来。这一带属城乡接合部,因为扩城,很多菜农被征了所有的地,赚个十几万几十万,一不小心全交到湾潭,钱也没有地也没有,全都变成社会隐患。
符启明的那个房东老杨,现在根本没心思种菜,一去湾潭就有好几天,他跟他老婆说是去看场子赚钱。看场子一个月有一两千,但钱一到手,用不了半天工夫又交回赌档了。
湾潭已是树大招风,不搞都不行。
行动定在周四晚上八点,这个时间不早不晚,天又已黑透,布控了一收网,赌客们全变成闷罐里的王八,等着我们悠闲地一只一只往外掏。那天晚上所有的干警、辅警还有巡逻员全部参与行动,出发前院子里都站满了。兵贵神速,我们在八点一刻进到湾潭,布控的几个兄弟都说里面没什么动静,应该赌得正酣。
“怎么没见赌棍开来的车?以前这里不是停满了车吗?”进村时,领导还是有些疑惑。
负责布控的宽哥说:“车?不会吧,天还没黑的时候到处都是,奇瑞QQ啊长安奔奔啊夏利砣子啊奥拓鳖壳子啊,好车都挤成堆,要是再站几个高脚妹子,肯定像上海车展。”
“现在车在哪里?”
“真的是,怎么找不见了?狗日的湾潭打起地道战了?村里去搜嘛,所里的警犬不是闻得出汽油味?”
进到村里,我们按先前的分组迅速散开,挨户敲门。人家很配合地开门,有的还说欢迎欢迎。湾潭二十余家赌档全都变回了农家小院,一户户围在电视前面,男人吃饭喝酒吹大牛,女人纳鞋底子逗弄小把戏,或者全神贯注地看韩剧。
收队时,刘队有点冒火,说:“怎么搞的,至少也要留几家让我们端嘛,搞得颗粒无收。”
邢副所说:“没办法,所里人太多,保密工作怎么做?”
“他们要搞得这么和谐……我看,以后,就把湾潭搞成整个城南的治安模范村,让他们天天晚上饱饱地看电视剧,绝不死灰复燃!”
湾潭扑了个空,但我们知道,赌棍们跟我们打起游击战,以后私家赌档又会在城南遍地开花。工作重点仍在抓赌,我们辅警巡逻员干劲十足,换了便装穿梭于城南的街巷,心中是一份收获的喜悦。抄下一个私家赌档,奖金可观,多抄下几个,过年时可以买一堆年货打个的士回去。离家十里地,就打电话要家里人站在路口等着搬东西,何等的惬意!
符启明已不屑于巡逻。他现在来去无踪,不跟我们混在一起。伍能升说,符启明像是做起了生意,一只七百多块的金利来老板包掖在腋下,随时跟人上茶楼喝茶说话,一杯茶续成了白开水,撒泡尿接着说;到了饭点就叫几碗大碗饭,弄饱了肚皮接着说。
“你看见了?”
“金泉茶楼蔡老二跟我说的,说他顿顿点腰花。”
“是他,他现在补肾。”
私家赌档反侦查能力肯定是有,大都雇了街上瞎混的青皮,在各处路口放哨。这些家伙是廉价劳动力,一天管一包烟两盒槟榔三餐饭,再扔他们几块钱上网就行。青皮们作风军事化,纪律严明,尽职尽责,通宵守岗,一有风吹草动就报信。我们挖了好几次,也没挖过来一个反水做内应的。侦了十来天,只有马凯查到一个地方,带人去抓了个现场。这帮赌棍还没有带进所里,就有人给领导打电话,后来是罚几千块钱了事。马凯本指望重罚,没想从轻处理掉,他心情郁闷,拿钱的那天晚上死活不肯请宵夜。
我和伍能升从一条巷子走出来,前面一辆洒水车播放着《重整山河待后生》,并给路面洒水。我俩在消防栓后面等了等,再走过去,陈二就开着车子吱嘎一声横在我们眼前。这还是我们所里最好的一台广本,但是随时都冒出摇床的声音,我们都说是“车震”牌。
陈二说:“上车,有情况!”
符启明已经在车里了,坐驾驶副座,果然掖着个锃亮的皮包。我问里面装的是钱还是枪,他哗啦一声拉开皮包摸出几包烟来,一人发了一包。陈二不肯拿,嘴上说:“好的,你小子迟早要当局长。”符启明只好苦笑:“二哥,你当了厅长提拔我啊。”
陈二说连宝刚才摸进一个院子,想打探情况,没想到被几个人围起来。幸好巡逻员闪雄在外面接应,看到出了状况赶紧给所里打的电话。
陈二把车朝着事发地点开,快到一处巷口,他手机又响了,陈二揿开手机,哦了几声就挂掉。符启明的手机随即也响了起来。过一会儿,陈二准确地敲响一家院门,里面有个威猛的声音问是谁,他就答派出所。院子不大,天井只有半分地。连宝和闪雄被五六个人围在中间,身上有挨打的痕迹。他俩本来蔫着脑袋,见我们进来,眼睛一下子亮了。闪雄把横在他身前那个壮汉搡了一把,冲着陈二汇报:“里面有大台,也有轮盘。”
那个矮胖子却说:“神经,就我们几个打打小牌。”一个高个走过来发烟,一人发一支,王芙。我想,猪头,我还以为你他妈发大中华。我们都没接,大中华也不接,何况王芙。符启明却接过了烟,还多要了一支递给陈二。陈二斜斜叼在嘴角,矮胖子过来帮陈二点烟。陈二懒得勾脑袋,矮胖子就踮起了脚。
连宝指着猪头说:“就是他搞起来的,刚才他们动了手。”连宝一边脸上有些淤青,刚才他寡不敌众,肯定吃了亏,对方也不敢大动手脚。我们等着陈二发话,估计这一趟不会白来,准有收获。陈二没吭声,符启明这时站出来,喷着烟圈说:“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天的事就到这里,我们走。”
闪雄不想走,愣愣地站着,一脸杀气看着猪头。猪头也是个不省事的人,他撮个响榧子,有个武高武大状如狗熊的家伙就走到闪雄跟前,用肚皮顶闪雄,还跟他目光熊熊地对视起来,彼此都想拿对方当中午饭吃掉。
陈二过去扯了闪雄一把,说:“不走等人家请你吃饭啊?”
那猪头还在后面挥挥手,说:“不送!”我们走的时候,那帮人肆意地笑开了。
车子一下子变得很挤。
“……我一进去他们就把我围住。狗日的,我哪想到这么个破院子还装的有摄像头。幸好闪雄就在附近,晓得我这两天在盯这个院子。”连宝耷着脑袋说,“这个地方我盯了两天,基本可以确定是搞赌档。但不爬进去看看,我心里没底。”
闪雄也说:“肯定是赌档,我刚才看见他们搬赌具,还没搬走你们就到了,及时……就这么算了?怎么回事?”
闪雄刚来,还喜欢多问几个为什么。伍能升来了几年,都晓得不该问的不问。陈二抽着烟沉默。前面红灯亮起,他将车开到左转待转区。闪雄还那么问了一句,冲着陈二,语气在加重。这小孩,他心里肯定充满了正义感,觉得我们所正义的化身陈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港产片里,总有几个警察也不是好东西,他们勾结黑恶势力,欺压一线警察。但我知道,陈二不是所长,只是个干警。
陈二把车掉了个头,稳稳地开。车内空间狭小,所有人都不吭声了。陈二自己摸了一支烟抽,问符启明:“刚才快到巷口的时候,你接那个电话也是刘所打来的?”
“唔,刘所说二哥是所里最有正义、最嫉恶如仇的一个。”符启明赶紧赔笑。
“到底怎么问事?”闪雄夹在我们中间,身体往前探。
陈二依然没吭声,符启明扭过头来冲他说:“你以为,就你嫉恶如仇?给你发一把冲锋枪,你冲进去见人就打好不好?刚才你被人家围着,怎么不动手?冲着自己人凶啊?”
闪雄愣了一会儿,委屈地说:“连哥在里面被人打,我赶紧冲进去,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敲着我脑袋,说你算个鸟,我花钱买你脑袋,一百万够吗?一百万买你一家的脑袋都够。”
陈二说:“真这么说?谁说的?”
“就那个猪头。”
“说这屁话的时候,拿什么敲你脑袋?”
“手指头。”
“呃,还好。”陈二说,“不是手枪。”
2.猪头何冲
公安局的电脑都联着网,不要说佴城,全省每个人的户口资料敲敲键盘全都调得出来。陈二认出那矮胖子,名叫何冲。何冲的绰号真叫“猪头”。网上一查,家庭关系就出来了。他父亲何大道在佴城知名度极高,前年刚从班房里出来,去年接得一桩总投资几亿的工程,是个房产项目。这个项目奠基前先在市台打了半年广告,三维动画展示出建成后的效果,有点像电影《第五元素》里面的未来城,只是宣传片里走在路上的都是衣装笔挺的成功人士,没有夹杂着妖怪和异形。七月份那楼盘奠基,市里领导纷纷到现场祝辞、铲土、剪彩。何大道和一个个领导郑重地握手,并率几十个高脚美女对着镜头给全市人民作揖,说用人格保证,一个月内去售楼部看户型的,统统管饭。何大道经历的事多,摆平事情的能力肯定也非常人可比。我们就算把何冲弄到所里来,喝杯茶的工夫,还是要放他出去。
我想何大道拿自己这个儿子也是没办法,几个亿的工程,何冲却不肯参与进去分钱。人各有志,何冲就喜欢开赌档。何冲开一辆四环素,车牌4719。他的车头车尾都贴着“泰尚皇城”的招贴。泰尚皇城是何大道正开发的楼盘,何冲大概想以此报答他爹的养育之恩,但在何大道看来,这说不定是一种严重丑化。这辆车一旦出现在城南,车前车后往往有几个马路晃晃,衣着艳丽得就像热带鱼,全都跨着摩托,像是护卫队。摩托后架上往往绑了圆桶形的录音机,喇叭声效震撼,农民重金属乐曲一支接一支。
要找他并不难,坐在路边不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就行。
闪雄破了皮,打一针破伤风,眼睛很快肿得滚圆。陈二跟刘所汇报情况,刘所也没有发话。要吃晚饭时,见刘所走到值班室,符启明便迎上去问刘所,今天的事如何处理。
“你说怎么处理?”刘所总是给符启明不错的脸色。
“猪头何冲放话要取连宝的脑袋,纵使是气话,但不得不防着点。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符启明嘴巴冲着刘所,眼睛盯着陈二。
“哦,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陈二没把事情汇报具体,符启明得以补充。他把何冲威胁连宝,要花钱取他脑袋的话讲了出来。这种话我们听不得,刘所更是听不得,领导都要给下属撑腰,要不然这大哥罩不住。
“我不在场,不知道现场的情况。”刘所听了汇报,自责地说,“我敬人一尺,人敬我一丈,他再有后台,拿我手下崽子这么搞绝对不行。”
陈二说:“那个赌档肯定废了,他们把东西都转移……”
刘所手一挥:“过去了就过去了,这事情要当机立断。这一手算我们输了,没关系。但下一手,一定要帮我赢回来。”
“专门派人蹲他的点?”
“守株待兔不是个办法,姓何的近期不会开赌档,但自己打牌,总是一天都断不了吧?也不要作为工作安排,我看这事……符启明,这事你带几个兄弟去办,办漂亮一点。”刘所器重地盯着符启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几个摩拳擦掌等着一洗前耻,等着符启明拿方案。那天洗脚的时候大家说好的,马上办这事,一定让猪头心里搞明白,只要在城南这一块,辅警也是他爷爷。符启明却不慌不忙,第二天又找不着人了,打电话也不接。现在他学得了不少领导做派,十个电话九个不接,接通的那一个竟然是妹子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留言请按一,继续拨打请按二,不想再打请挂机……”谁要是按了“二”,里面的妹子就浪叫一声:“亲爱的,你真二。”
“你去找他。他在茶馆子。”伍能升怂恿我去。
“为什么是我去?”
“你和他关系最近,你俩的老婆不是一对姊妹花嘛。我见过的,长得像双胞胎。”他歪着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