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卖牛肉饼最有名,也确是好吃,也许先入为主吧,后来入京,吃过东来顺的,馅饼周的,觉得与小楼的相比,都要拜下风。到小楼,如果钱袋不空,还可以大举,先饮酒吃菜,然后吃肉饼。菜,最为人称道的是烧鲇鱼,记得切成略小于方寸的块,外焦脆而内白嫩,也确是很好吃。说到此,必须加注一句,是这东行的大改善也只是“可能”而已,事实是如我们之阮囊羞涩,很少有这种可能的。但既然很少可能也可以留诸文字,那就再加说一种,是到大顺斋买蹲儿饽饽、糖火烧,带回学校,霜晨月夕品尝是也。大顺斋在小楼北向东的胡同内,也是回民所经营。两种糕点以外,是否还卖其他品种,不记得了,反正最出名因而远近畅销的就是这两种。也确是物美,记得当时是保证,如糖火烧(原料为红糖、芝麻酱),买后放三个月,仍如新买时那样酥而鲜。也带来遗憾,是很想吃而很少买,以致同班同学田君慨乎言之,说何时做了皇帝,一定枕边放满蹲儿饽饽和糖火烧,想吃就拿一块放在嘴里。
饮食说完,应该接说男女,就太难了,因为我们那个大院内,只有男而没有女,连教师、职工的队伍里也清一色,都是宝二爷所谓泥做的。但是于传有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又“性相近也”,我们泥做的也就有了恋慕水做的之性,而可以率性,那就无妨于课业之暇,行亲近(或只是想象的)女人之道。“君子思不出其位”,或说门当户对,我们想到的首先是,或只是女师范院里那一群。其时还没有舞厅和卡拉OK之类,亲近(也许只能说看看)的机会只有星期日逛大街的狭路相逢。要知道,那是20年代,女性上学的很少,物以稀为贵,同是师范学校学生,她们的地位比我们就像是高出一大块。高与低难得匹配,也好,我们就不会骋意马心猿,有任何非分之想。但狭路相逢,看还是要看的。但也不好过于露骨,不过装做因缘和合,无意中扫一眼而已。她们呢?女人的心总是神秘的,我们不知道。知道的是自己一方,总是觉得她们柔婉细致,可爱。可爱又能怎么样?幸而有自知之明,还是“断百思想”,回学校,去亲近晚饭的馒头和鸽子粪吧。
想不到1928年,政局的变化还带来男女关系的变化,有了(国民)党员,有了党部,就必致有党员出入党部之事。党员中有男师范的,也有女师范的,同出入一部,就有了远远超过街头扫一眼的机会。这是说,可以面对面交谈,以及发展,甚至终于如禅宗和尚所说,“不可说”吧?自然,这必是少数,因为地位不同,经常是低者趋前而高者躲躲闪闪。但少不等于没有,于是我们男师范就出了一些受天之祜的,现在还记得两位,是十班的荣在林(得傅宝珍)和十三班的纪庆恩(得田荣慧)。这样,他们六年毕业,有文君载后车,与我们大批的,对影成二人,肩扛被卷,走向另一条路的人相比,就真如刘晨、阮肇之走入天台山了。
前 辈 留 影
用传统的著史传的眼看,师范学校学生阶层以外的,在学生心目中属于老一辈的,可传的人很少。但我这里是抖搂回忆,不是著史传,则回忆中碰到,幸而印象清楚并认为无妨留点痕迹的,也就想说说,姑且算做聊备一格吧。人不少,选能够凑些字数的,计有十二位,大致以印职教员姓名录的次序为序。
一、刘汉章。我们初上学时候他任校长,名濬清,宝坻县人。人中上等身材,很胖。举止迟缓,不苟言笑,给人的印象是郑重、严谨。讲话有浓厚的宝坻口音。推想为人不坏,处理事情公正,任校长多年,像是背后没有流传过什么贬辞。政局变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离开师范学校,去干什么,不知道。是40、50年代,我住北京后海北岸鸦儿胡同中间路北,不记得听谁说,他就住在同一条胡同的偏西路南,陪伴他的是他的幼子刘少章。其时十班同学刘旌勇住在鼓楼前以东方砖厂,我们多有来往,于是我们生今之世而行古之礼,即每到旧年正月一同登门去拜年,行鞠躬礼,呼为刘老师。他心中也不少古意,表现为既亲切又感伤。他老了,身体变为胖之后的消瘦,是否因我们而想到当年呢?这样延续了几年,我们的足迹也渐稀,后来听说,就在如此的寂寞中归西了。
二、萧绍先。我们初上学时候他任教务主任,名嗣宗,涿县人。他身材魁梧,讲话有些虚张声势,这是否就是不学无术的表现?学生大概是这样看的,其时学生使才逞能的主要办法是为人(包括职教员和同学)起外号,于是送给这位主任一个外号,是萧力(读lie)巴(读轻声)。记得他常常在集会上讲话,声音不小而内容一般,也许夸夸其谈之后殊少作为吧,学生不怎么怕他。萧家在涿县可能是望族,单说在师范学校上学的就有八班的萧士楷,十一班的萧士瑜,十二班的萧士桢,都是这位主任的子弟。都能考取,有没有评分之外的原因?无征不信,可以不想它。单说子弟入学的多,对萧先生也不无好处,是顾及同学的情面,我们就不好大声叫萧力巴,后面再加些不恭敬的话。也是随着政局变动,他离职了,此后就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
三、陈宇初。我们初上学时候他任训育主任,名启舜,房山县人。他中等身材,偏于瘦弱。特点是面无血色,而且永远没有笑容,所以学生上尊号为陈朽木。举止慢条斯理,讲话细声细语。可是学生都怕他。原因之一,他是负责训育的,有训人之权;之二,你面对他,看他的面色,听他的语音,会不耐烦到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即逃之夭夭;之三,“陈朽木来了”的威力常在,因而见到就有些胆战心惊。怕,对付的办法只有一个,是敬或不敬而远之。但这办法不能永远奏效,因为你总不能不上他的每周两(?)节的修身课。修身课是训育的道理化,要在课堂上实现之,执行者当然要是训育主任,即陈朽木。上这堂课,朽木的朽就表现得更为突出,无表情,声音细小照旧,新加的还有内容的干燥,构成总气氛的死气沉沉。
想不到这种气氛却有另一种大力,是催眠,几乎是开讲不到几分钟,我们的睡意就袭来,表现为上眼睑下垂,说不定头还会点下去。我们当然不敢这样放任,于是挣扎,装做还有精神听。其结果是很苦。现在回想,在师范学校上课六年,课门类不少,教师不少,上课感到度分秒如年的也许不只一门,但考第一的必是陈朽木的修身课。也是随着政局变化,陈先生离职了。意外的是,若干年之后,确切时间和地点不记得了,总是在北京的某次会上,我遇见他一次。与过去不同,他和气,面上还浮着不少笑容。还记得听谁说,他熟悉陈先生,性格并不古板,常是说说笑笑的。如果竟是这样,那早年的表现为朽木,就是挑帘出来,表演给台下人看了。人要吃饭,有时就不得不把后台的本相藏起来,此亦人生之一苦也,偶一念及,不禁为之黯然。
四、王玉川。政局变化后,他曾任教务主任,名书薪,饶阳县人。只记得中上等身材,偏于丰满,风度是敞快加一些洒脱。他几乎没有什么善政、恶政可述,是否还兼任什么课也不记得了。这里说他,是因为有一次,片时间他成为了众矢之的,表现的高风使我终生不忘。是政局变化带来不少新事物,其中之一推到台前的是(国民)党。且夫有台前必有台后,这台后是为公益,也许竟是为私意,张三拉李四,李四拉王五,到某墙根,如此这般嘀咕一番,终于聚少成多,至于成群结队,手摇小旗,大喊拥护什么,打倒什么。且说这一次是为什么,如何联络,我都不知道,竟也尾随一群人,走往东南角四合院的南房(王玉川住在那里)窗外,齐声喊:“打倒王玉川!”其时是午饭之后,上课之前,喊声的间隙,听到屋里有答话,是“不用打,我早倒了”。这句答话泄了高呼口号的气,有的人有对证癖,挨近玻璃窗往里望,王先生果然躺在床上。已倒,用不着打了,来者只好如王子猷之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是若干年之后,我攻乎异端,翻看禅宗语录,才恍然大悟,王先生这“早倒了”就是禅,可惜我尚无沙弥弟子之知,竟至交一臂而失之。
五、李星白。早期教我们国文,名锡庚,宝坻县人。身材高,不胖,却也不清秀。听说是个孝廉公,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刘校长慕名请来的吧?但时代已经不是《儒林外史》的,孝廉公就不得不维新。办法是上课,立而不坐,间以走动,大声念课文,讲课文,说古人韩柳好,今人鲁迅、周作人等更好。他讲课的特点是声音特大,所以也荣获个外号,李大吵。这声音高,证明他很尽责;至于我们的所得,总当有些吧,所以政局变化之后,他随着刘校长去职,对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做法,我们曾不以为然。
六、于赓虞。我在师范学校的后期他曾任国文教员,晏城县人。中等身材,面不白而清瘦。特点是披长发,总是沉思愁苦的样子。他像是任职不长,所以上课讲些什么也不记得了。他是文学革命后写长条豆腐干状的新诗的,词语离不开地狱、荒冢、死神、魔鬼等,所以有人称为魔鬼派(?)诗人。可是今昔一样,出奇就可以扬名,连《中国新文学大系》也给他一席地,说他看《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落花梦》等著作。以上三种,我是否读过,不记得了;但有一种,名《骷髅上的蔷薇》,我必读过,因为直到现在,它还卧在我的书橱里,也许还是作者送的吧。诗句都是“我将诗与剑在萧萧之白杨下做枕,让我在梦中杀死你无情之魔与神”之类。这样的新诗,我莫测高深,却对我有大影响,是畏而远之;万一有什么情意想用韵语表达,就投靠唐宋,学“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之类。
七、孙子书。我接近毕业的时候教我们国文,名楷第,沧县人。身细高而瘦弱,到通县教书是兼课,记得是师范大学毕业之后曾留校任助教,不久就到大辞典编纂处,住在中南海居仁堂西四所。他讲课声音不洪亮,可是清晰,有条理。不知道有何证据,我感到他有学有识,人也温厚可亲近。之后当然是交往渐多,关系就近起来。记得我有事到北京,不只一次到中南海去看他。他单身住在西四所院内的西厢,由室内古籍之多已经可以推想他将来要走什么路。其时他身体还可以,乐观,钻故纸之余也吟诗。对我,以相知款待,还记得曾同往西单西黔阳去吃饭。大概时间不久,他就不往通县,专力研究他的通俗小说目录了。他体弱,可是勤恳,不断有考证的论文问世,得到老人物如傅增湘、新人物如胡适等的赏识。其后,为了广泛涉览通俗小说版本,他曾往日本、大连等处图书馆,结果写成《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等大著作。
治学,他一循乾嘉学派旧规,走上“专”的路。出路呢,当然,只能登上大学讲台,或入研究所坐木板椅子。几十年间,他又写了不少,显著的有《沧州集》《沧州后集》等。可惜晚年不幸,碰上大革命,存书都丢了。书呆子,失掉书,何况其中还有不少手批本,如何受得了?他先是懊丧,终于发展为精神小失常,挨到1986年,作古了。他到北京以后,我同他来往不多,原因,他的一方是学业以外少余力,我的一方是经常自顾不暇。是“地”假良缘,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住的学部宿舍是国产的,不如北京大学继承的原燕京大学进口的房子坚固,他逃到北京大学,住在他甥女家的健斋。其时我住在北京大学女儿家,也逃,到健斋略西的红三楼。于是一下子我们成了近邻,又都干不了什么,就坐在未名湖边闲谈。其后自然又是分别。见面难了,一晃又是十年,他含恨走了。我有时想到他,又能怎样呢?也只是写几行不痛不痒的,收入《负暄续话》,以略表怀念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