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一家商场。可能是刚开业,琳琅满目的橱窗,布置得十分吸引人,人们像开闸的潮水一样,把商店灌得满满堂堂的。
她被一排长长的玻璃柜吸引住。玻璃柜里,五光十色,闪亮的金银首饰,幽雅的文房四宝,嵌花的珐琅瓶,雕石的艺术品,更有墙上古今名家字画,上下辉映,充溢着浓郁的艺术氛围。她两手扶着柜台,探着身子朝里边看。忽然,她看到货架上摆放着好些紫砂壶,双眼倏地一亮,心想,这东西好,泡泡茶用,人家会收下的。
她便问一位女售货员:“小姐,请问这壶怎么卖?”
女售货员遂过来说:“这要看您要什么样儿的,便宜的,几元几十元一把的也有,贵重的,几百、几千、上万元一把的也有。”
“啊,怎么相差这么大呀?”
“一分钱一分货,”售货员笑道,“您要什么样儿的呢?”
她指着一把小小巧巧,古香古色的紫砂壶说:“你拿这把来看看吧。”
售货员说:“你确定了要才能给你看,这壶好贵重的。”
“好吧,我就要了这把。”她说。
她便买下了这把壶。她用手高兴地捧着,左看右看,看着看着就对着这壶说起话来:“用它来泡茶,这挺合他当县长的身份。”她想象着他用紫砂壶泡茶时的模样,便止不住抿嘴笑了。
当然,白天她没法送,人家在政府机关上班,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去。她已打听好了,周大兴住的套间在政府大院内干部宿舍一栋二单元四楼右侧。
她好容易盼到天黑下来。出门时,她没忘了照一下镜子,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注重起自己的仪表来。这向忙的,好长时间她竟忽视了对自己的妆扮。她刻意妆扮一番,随后,她长久地向镜子里望着自己,觉着自己依然是这样妩媚可人,她心里惊喜交集了。她便很满意地微笑,向自己的影子告辞,如同向着大人物鞠躬一般,用礼貌彬彬的态度很低很低地向着自己鞠躬,然后咯咯地笑着跑了出去,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周大兴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此刻是新闻联播,他在看一则关于农村改革的新闻。
陈月霞推门进来,不敢惊动他,便在一旁站着。
她进门来时,他就已瞧见她了,便笑着招呼一声:“坐嘛,找我有事吗?”
她笑笑:“没什么事,来看看您。”
“房子建好了吗?”他问。
“我正要来给您汇报,房子已竣工了,这是全县第一家水上酒家,这两天许多人都跑来看。”
“嗬,这可得祝贺你了!”他笑着,起身去给她泡了一杯茶,又说,“所以说,办什么事就得有个创新意识,创新,才能创出新局面,创出新效益,搞市场经济更是这样,对吗?”
“是这样,”她说,“不过,我以为还有一条更重要,要有好的领导。若不是您的关心,我这水上酒家能办成吗?”
“别这样说,”他打断她的话,“你们把个体事业搞好了,也是对政府工作的支持,可说是互相支持吧,对不对?”
她睁了一双黑甜的大眼,火辣辣地看定他。忽地,略略有些忸怩,从衣口袋里摸出一份烫金请柬,递上给他说:“周县长,请您来参加开业,不会耽误您的时间吗?”
“好,好,一定来,应该来祝贺祝贺。”
她便兴奋得满脸通红,然后便彬彬有礼地朝他鞠了一躬:“这就谢谢您了。”
临走的时候,她已把那只紫砂壶放在茶几上,便起身往外走。
周大兴一眼瞧见那壶,便忙唤住她:“你这是做什么?拿回去。”
陈月霞便扭转了那张俊俏的杏子脸,朝他俏皮地眨一眨眼道:“怎么,你嫌少了?”
“不是嫌多嫌少。”他急着解释。
她咯咯笑起来:“我知道,您 是怕有受贿之嫌,对吗?就一只茶壶给您泡泡茶,这算哪门子贿呢?人与人之间难道除了行贿受贿就不能有半点友情吗?”
周大兴给问住。是啊,人一进入官场,与人交往就只能有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喧吗?他只得又笑道:“好好,这壶我收下,下不违例,这行了吗?”
陈月霞止不住“卟哧”一声笑了,便很轻盈地走出屋去。
十四
水上酒家开业。这是个极好的天气,天空蓝得像一泓湖水,波平如镜,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灿烂地四处流淌。
临河街显得分外拥挤,一挂万子鞭用根竹竿挑着,从楼上垂挂下来,噼噼叭叭炸得惊天动地,整个天空似乎都飘飞着五色碎纸,像绽开了一天的花朵。
陈月霞极是感动,亲自站到门口,恭迎着每一位前来祝贺的客人。
她两只好看的眼睛在人群里不停地骨碌碌地转,似在寻找什么。显然,她在找人,她希望能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周县长。看到他高高的个子,看到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到他那张显得坚毅又有主张的脸庞。她希望今天他能来,一位县级领导能前来参加她的店子开业,那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谁都会十分羡慕地说:“瞧瞧陈月霞,多么有脸面呀!”想到这里,她就乐得眉开眼笑,心弦上就产生了一种甜丝丝的颤动。她想象着,周县长到来时该怎么接待,说什么话呢?说“周县长,欢迎您光临寒舍”?不行,不行,这话别别扭扭的。说“周县长,欢迎您大驾光临”?这也不行,显得太俗,也太拗口。干脆就说:“周县长,我代表我们个体户欢迎您的到来,感谢您对我们的关心和支持!”对对,就这么说,这话得体,大方,一点也不俗,也不别别扭扭。于是,她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演练。练着练着,又止不住格格格地笑。忽然,她心里一沉,要是他不来了呢?人家是县长,要办的事情很多,干吗要到你一个小小的个体户店子里来呢?心里就不免有些失望,头就渐渐的低了,面色也渐渐的白了。
有人惊讶地叫了一声:“哟,月霞,你这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呀,”她摇摇头说,并尽力装出笑容来,“也许是这几天忙的吧。”
“那你可得注意休息哟!”
“那是,那是,谢谢你。”
忽然,她眼睛霍地一下圆了,心里还以为看的不的确,便又揉揉眼,呀!看清楚了,是他,是他,是周县长!高高的身架,还有那走路的姿式,都具有一种威慑力。她盯着他看,那感觉有点玄妙。她使劲地挤上前去,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流露出火样的热情:“周县长,太欢迎!太高兴了!太让人感动了!快,进屋里坐,坐!”她连着说了三个“太”,连话语也不够顺畅,怎么是太欢迎呢?刚才她在肚子里操练了大半天的话居然一句也未能说上,就这么急急地说了。她是心里高兴,高兴得反而不会说,不会笑了。
周大兴给她送来一块玻璃匾,匾上,他书写了两行大字:发展个体经济,为国家争作贡献。字写得遒劲有力。
他当学生时习过名家的字贴,故而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匾是他花了100元从一家商店里买来的,他想趁今天还了她这个人情。他没有收受人家礼物的习惯,他是第一次收了她 送来的一把小砂壶,就这把小砂壶也让他心里不安了好几天。
他是和李小刚一块来的,匾让李小刚扛着。
县长来给一位个体户送匾,这事让围观的群众惊羡不已。
陈月霞更是觉着脸上光彩,便感动得泪光莹莹地把他俩个迎到贵宾室里上座。
贵宾室里布置得很精致,小圆桌上铺了台布,放着一瓶吐着幽香的不知名的花,显得整洁幽雅。阳光显得特别纯净,透过淡黄色的落地窗帘,像一层透明蝉翼。
她笑盈盈地亲自给他们泡上茶。茶几上的茶杯里漂着数片碧绿的龙井,袅袅升起的热气便缭绕在透明的光晕里。
她说,“周县长,不好意思,招待不周,您可要多加原谅啊!”
周大兴笑着说:“别这么说,倒是我们来给你添麻烦了。”
她便忙说:“麻烦什么,您能来,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咧!”
周大兴也许还不大适应这种应酬,便说:“今天你事情多,你别管我们,你只管去忙你的吧!”
“那我就真的走了啊!”她说。她今天的确是有些忙不过来,客人多,都是来道贺的,她作为主人,必须做好接待。走到门口,却又回过脸来:“周县长,还需要什么,您只管吩咐。”说完,就轻盈地走了。
宴会开始了,一个大厅,摆了数十张桌子,还有两边的包厢,也都摆满了桌子,周大兴和李小刚自然是被安排在一间较为宽敞的包厢。陈月霞还请来自己的父母、亲友来作陪,以示对客人的尊重。而且,她亲自来席间敬酒,一位着装艳丽的服务小姐跟在她后面替她端着酒壶。这敬酒还有个讲究,第一杯酒十分重要,必须由东道主举杯,要体现主人的盛情,对来客的光临的企盼与欢迎,而且要致祝酒辞,要注重以情祝酒,杯盛热情。为这祝酒辞,她在心里设想了好多遍,比如说: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承蒙您的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为表感谢,聊备薄酒一杯!比如说:瑞公捧日日吉利,紫气盈门门盛昌,今天是蔽店开业志喜,为感谢您的关心和支持,一杯薄酒,不成敬意!……可不知为什么,与刚才迎客时一样,心里早准备好的话竟然一句也记不起了,只得这样说:“周县长,李秘书,感谢你们的光临,感谢你们的关心和支持,来,干了这杯!”说罢,一仰脸,一杯酒便全倒进了嘴里。可从看出,她是真心实意的。一杯喝了下去,脸上便立时飞起了两朵红云。
周大兴不会喝酒,但出于礼貌只得接了,喝还是不喝呢?他好一阵犯难。一旁的李小刚赶忙从他手里拿过杯子,陪着笑脸说:“谢谢!周县长确实不会喝酒,他这杯我就替他干了!”也是一仰脸,一杯酒全灌了下去。
周大兴笑着说:“今天的确是个大喜的日子,希望你们为了明天拚搏奋斗,努力进取,也衷心祝愿你的生意兴隆,为全县的个体户做出表率!”
于是,席间大家都变得很融洽,显出一种愉快、亲切的气氛。
饭后便是招待舞会。
舞会就在新建的舞厅举行。舞厅内,各色彩灯闪烁着,旋转灯旋转出令人眩目的光。乐队很热烈地演奏。有几对年轻男女在舞池中央旋转,他们跳得都很投入。
陈月霞很诚挚地来邀请周大兴。
盛情难却,周大兴便笑了笑,随着陈月霞一块步入舞池。
跳舞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周大兴的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右手便轻轻挽住她的腰,随着舞曲旋转、扭摆。两人贴得很近,他能闻到女人身上那种特有的醉 人的馨香。他有些不自然,但一接触到她眼里的真纯与热忱,心里便也就释然了。
“周县长,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您。”她看着他说。
“别这样说。”他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听“感谢您”这个词。
“您看,今天来的,大多是我们干个体的同行。”她说,“您今天的光临,对我们这些个体户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舞,您可以看得出,每一个人都很激动,很兴奋。”
这 些,他自然看到了。他笑一笑,算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