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会议就是商议如何修复水损工程的事。这些年,农村搞责任制承包,忽视了水利建设,河堤长年失修,才导致了这次决堤事件。河堤必须重新修建,但少说也得花费四五十万元。他要鲁平先拿出一个修建方案,争取县里拨一点款,再找银行贷一部分,解决河堤修建的经费。
他走出乡政府大院,信步在田野上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河边立住。
河水仍然有些浑浊,扬着喧扰和开阔的响声。就连身旁每块石头的缝隙间,也有水在咕噜咕噜地流。
他坐下来,双手抱膝,眼睛望着河水一动不动。他掏出一支烟点燃,狠吸了一口,青色的烟缕散开来,缭绕着他有些黧黑的面容。也许,人在这时候特别喜欢回忆。忽地,他恍惚看见一张白皙、美丽的脸。那是夏丽。她微笑着,扬着手朝他走来……有种甜丝丝的滋味儿,一直向他每一根神经末梢袭去,使他那颗扑扑跳动的心都紧缩了,浑身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栗。
他和夏丽都曾是同下到一个村里的下乡知青,开始 时,他只知道她父亲是省城一所大学里的教授,但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沉默寡言。他是团支部书记,一次,他找她谈心,她这才说:“不知为什么,我总会想起那个可怕的日子。我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爸爸被革命造反派带走了。那天晚上,街上很乱,房前屋后嘈杂声、脚步声、哭喊声不断传来,我们不敢去看热闹,但我们从街坊家传来的声音知道,北院杨教授的家被红卫兵抄了,红卫兵在一箱一箱地从院里向街上搬东西,据说抄的东西整整摆了一条马路。这种气氛使我家感到了恐怖。……”
后来,她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她母亲被罚去扫大街。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大家都收工回来了,却不见了夏丽,知青组便全体出动四处寻找。
他攀上一条山径,忽然一抬眼,瞧见对面的山梁上有一个人影,那被风 吹起的衣襟,那身边的几株松树,在蓝色且透着苍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红的晚霞下,犹如一幅纸剪的画影。
他拔腿一头往山上跑去。
果然是夏丽,她一个人发疯似的仍在坡地上不停地干活。
一只鸟儿在不远处古怪地叫着,声音极是凄婉。
他便放缓步子向她走过去,并且突然听到了自己变得粗重的呼吸。他轻声地说:“夏丽,回去吧,别这样折腾自己。”
夏丽这才“咚”地一声蹲下身来,脸色冷峻得就像山边的崖壁。
他说:“毛主席不是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话吗?要相信党和政府,千万不要难过,更不要消沉。”
夏丽说:“说实话,我的确感到好委屈,不过,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心里已经变平静了。”
“是吗?”
“我不怨大家,谁叫我出身于这么一个反动的家庭呢?我想明白了,连这点挫折也经受不住,在思想上,与贫下中农就有很大的差距。”
“夏丽,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走,回去吧。”他高兴地看着她,一脸的真诚。
她便站起身来,跟着他往回走,她说:“所以,真正地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对我来说,还有一段十分艰难的路程,不过,我会努力的。”她抬眼望着远处,这时一弯清亮的月牙儿已从山边吐出,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像天空一样坦然,像月儿一般明亮。
“夏丽,我真为你高兴。”他热情地说。
一会,她把眼光从远处拉了回来,看着他,又有些犹豫地说:“我有一个要求,在心里想了很久了,我不……不知该……该不该说出来。”
他忙说:“说吧,我们都是知青,应该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对吗?”
夏丽受到鼓励,心里很高兴,说:“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能够参加共青团吗?我真想在政治上进步……”
“这好呀,应该热烈欢迎!夏丽,几次团课你不是都参加了吗?道理你是懂的,努力吧。”
“有你这么说,我就什么顾虑也没有了。”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你是党员,又是团支部书记,信任你,也就是信任组织,对吗?”一双黑莓子似的眼睛里弥漫着从心灵里荡漾出来的亮晶晶的光彩。
“其实,世界上的万物都是积极向上的,比如花要开,草要长,树要拔高。我们作为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人,当然更应该积极向上,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发展,才会进步。”他的眼睛也亮了,说话居然很哲理。
夏丽的脸盘就兴奋得通红,便不由自主地朝他伸出手去。
当他伸出手时,她却忽又把手缩了回去。
他一愣,显出几分尴尬:“你——”
她红着脸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我得回去了。”说着,便一扭头飞快地跑下山去。
她并没有跑回自己的宿舍。她往后面看了一眼,见他没有追来,身子这才栖惶地软在旁边的一棵不知名的树上,闭了眼去,任泪水小溪样地在脸上流。她是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了一跳,怎么能够轻易地与一个男孩子握手呢?女孩子与男孩子握手,这是不是叫作“爱情”了呢?想到“爱情”二字,她不禁吓出一身冷汗。“爱情”是属于资产阶级的东西,作为一个有志于革命的青年怎么能资产阶级呢?尤其是自己家庭出身不好,更应该自觉地加强自己的思想改造,努力背叛自己出身的反动阶级。
夏丽呀夏丽,这不正说明你放松了自己的思想改造吗?这不正说明了你从一出生身上就有了你出身的反动阶级的烙印吗?还想加入共青团呢,你配吗?她愈想愈觉着不安,心就像一片落叶,一会儿被风吹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云天。但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却又总是晃动着他的身影,怎么也抹不去。她便双拳捏出汗来,胸口一起一伏,许久才从那紧咬着的牙缝中迸出一腔火焰来:“周大兴,我恨你!”啊,不对!凭什么要恨他呢?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呀!难道他关心人家也有错蚂?我是一个女孩子,谁说的女孩子就不能让人关心呢?她小小心腔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她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像是生自己的气。
当然,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是后来她自己告诉他的。后来,他找到了她,有些惊讶地问:“夏丽,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她不敢看他,低着头轻声问:“一个女孩子如果喜欢上一个男孩子,这叫作‘资产阶级’吗?”
他一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一个男孩子,这叫资产阶级,那么,一个男孩子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不也叫资产阶级吗?他心里的确是有些喜欢上她,喜欢跟她在一起,听她说话,看她笑得格格的……总之,只要看到她,他就会觉得他的血液在浑身像烈酒一样火辣辣地流动,心中便充满一种令人颤抖的力量。而上面的确规定了,知识青年是不允许有“爱情”的,应该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上,应该放在革命的事业上。想了半天,他才说:“干吗要去想这些呢?我只知道我们革命青年不论是男还是女的,都应该互相帮助。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帮助互相关心’吗?”
她想想也是,就抬起眼大胆地看他,睫毛抖动下的眼睛像一泓荡波的湖水,醉得能让人想跌进去。
他一下握住她的手,也许就在那一刻,爱情的玫瑰便在俩人心中悄悄地绽开了吧。
后来,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他俩都考入了省农学院。夏丽的父亲也已平反复职。夏丽喜好文学,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毕业分配时,父亲替她托门子找关系,找到了一家报社,在《科学晚报》当了一名编辑。
毕业时,她曾多次劝过他留在省城,改行找一家什么单位工作。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学校人工湖边操场的露天舞会正狂热地进行,乐队正奏着豪放粗犷的西班牙舞曲,那红、蓝、黄、绿、紫五色的电灯,在夏风中摇曳,像是无数道交织在一起的彩虹。裙子飘起来,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皮鞋后跟响着清脆的声音,脚下是一片薄薄的烟尘。
他搂着她在忘情地跳。夏丽显然是刻意装扮过的,穿一领颜色新艳的紫缎连衣裙,系着条绿绸腰带,更显出一种亭亭玉立、婀娜温柔,像朵紫玫瑰似的。刚洗过的乌发,随着舞步舒缓扬起,掠过脸颊,披上肩头,两个梨涡便旋转着,旋出一种妩媚的诱惑。
她附着他耳边说:“喂,大兴,你真不想留在城里?不愿跟我在一起么?”
“我当然愿意跟你在一起。”这样的话,他几次几乎说出口来,但他还是极力咽了回去。望着她,陪着笑,但那笑声却是硬从喉管里挤出来的:“我学的是农业,我当然得回乡村去,我的事业在那里。夏丽,你应该理解我。”
两颗泪珠汪汪地从夏丽眼底冒出,挑在长长的睫毛上,晶莹透亮得像两颗珍珠:“这几年的折腾,我爸我妈的身体都垮了,人也变老了。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实在放心不下两位老人。”
“我不会勉强你要你随我一同去乡下的,你的心情,这我理解。”他说,想冲她很自然地笑一下,却只咧咧嘴。夏丽却侧过脸,躲开他那让人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的目光。
忽地,她感到右脚一阵疼痛,不觉“哎哟”了一声,原来是她脑子里在想着什么,竟忘了抬脚跳,没有能合上舞步,让他的脚重重地踩了一下。
“对不起,踩疼了吗?”他赶忙停了下来。
她低垂着一双睫毛,咬着嘴唇。他瞧见有一抹淡淡的轻愁罩住了她脸上的红晕。他说:“夏丽,别跳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夏丽点了点头。
两人便走出舞场,漫步在湖边的林荫道上。浓荫重重的沙地上,投射着斑斑驳驳的月光。风来了,树枝摇曳着,月光、树影一齐晃动起来,婆婆娑娑地,活像微风吹动着碧绿的湖水,晃动着反映在湖面上的蓝天白云一样。
他换了个话题,说:“夏丽,以后我希望能多看到你的文章发在报刊,并且都剪下来,贴成厚厚的一本,随身带着,遇着朋友就拿出来展示:瞧,这是我夫人夏丽写的,怎么样?不简单吧?”
她被逗笑了,便又赶紧咬住舌尖。
忽地,她扬起头,眼睛看定他道:“大兴,你只管放心去,我理解你。我记得古代有个叫马援的说过: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在儿女手中耶?”
“夏丽!”他两只手用力地扳住了她的肩胛。
“安心去吧,我会等着你的。”她向他靠拢过来,微微扬起那张鲜润丰满的脸。
他冲动地抱紧了她,他感觉到,从此,这个女子将与他今后的一切紧紧地连结着。他们彼此凝视着,忽然觉得彼此间有了种奇怪的了解。……
“周县长———”这时,远处有人在喊。
他站起身望去,是李小刚急匆匆地朝他跑来。
“出什么事了?”他问。
“乡上到处寻你。”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