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日纪行
十月二十四日八时半由上海出关,不久登机起飞,巨大的麦道飞机转眼间已腾入万米高空。机翼下云海如絮,天穹一碧如洗,恍惚间已远离人间。
江苏省文化代表团一行六人,应邀去日本爱知县进行文化交流活动,我作为团员随队前往。这次访问属友好活动,没什么重大使命,大家心里都很放松。我是第一次去日本,日本的繁荣灌满了耳朵。早有夙愿去看看。可一旦成行,却没有任何兴奋。我只是有些好奇,甚至还有点戒备,想知道那个曾经给人类制造过巨大灾难,又在二三十年间创造出现代奇迹的岛国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和民族是怎么样的一些人类。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已到日本上空。从高天鸟瞰,浩瀚的大海中,漂浮着一条拖拖拉拉的陆地碎块,色彩斑驳。像一条毛扎扎的虫子。黑色的海的漩涡尾随着,仿佛随时都会将它吞噬。我似乎一下顿悟了日本人天性中的危机感和孤独感。人终是自然之子。中国人长期封闭闲适的心态,是否同样和广袤无际的疆土有关呢?飞机在大阪着陆后,代表团很快住进皇家饭店。这是大阪最豪华气派的饭店,设施、服务都是一流的,可以同时接纳一千七百位客人。据说天皇到大阪视察,从来只住这里。总经理亲自为我们安排房间,十分谦恭周到。陪同接待的还有一位身材窈窕、高雅文静的姑娘。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我们吃了一惊。一问之下,原来是中国人,叫孙霖。
孙小姐五年前从北京到日本攻读心理学研究生,半年前毕业后到大阪皇家饭店谋职,在一百七十多位各国小姐的竞争中一枝独秀,被聘为总经理助理。目前仍在见习中。我们都为她高兴,也为她自豪。此后几天,我们在京都、名古屋和东京常遇到打工的中国人。他们很少有孙小姐那么高的职位,却也不乏餐馆领班这样的角色。大多数还是一般职员。我们几乎一看一个准。论长相,中国人和日本人差不多,可那种内在的修养和坦诚绝不是机械化训练所能相比的。无论中国小伙子还是中国姑娘,都显得从容而自信。他们星散于日本各地,远离亲朋父母,独自谋生并非易事,常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挣了钱又舍不得花,蜗居斗室吃方便面。当然还有景遇更惨的,你尽可以去猜想。疼爱儿女的中国父母,如果亲眼看到孩子在日本打工的艰辛,定会心疼得流泪。但我还是对他们肃然起敬。毕竟,他们在开拓一条新的人生之路。中国人不正是要恢复和培养这种精神吗?
当天下午出外参观,坐的是公共汽车和地铁。大家都很高兴,说这样更便于体验日本的平民生活。日本交通方便,公共汽车、出租车、私车、公司接送车、地铁,形成一个完备的交通系统。在大阪转了一些街道,登上一座位居三十八层楼的展望台,又看了大阪古城堡,对整个市容已约略了解。这是一个钢铁和水泥的城市。从高处看,活像一个庞大的垃圾场,色彩和布局混乱不堪,由此可以想见当年日本战后恢复时的匆忙。但下了展望台,看它城市的每一处细部,却又极尽精致。大阪刚下过一场雨,路旁的树木草皮上还挂些毛茸茸的小水珠,令人赏心悦目。漫步街头,并没有置身异国的特别生疏感。一样的黄皮肤,一样的黑头发。街两旁五颜六色的广告牌上,写着些拆开的和没有拆开的中国方块字,这便是日本文字了,不懂日文也能猜个大概。有些在中国已消失的古奥的汉字在这里却时有所见。整个感觉不是在外国,而是在中国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旅游。
傍晚时,天有些凉了。转了半天也有些累乏。日方陪同把我们带进一家地下小酒店。店主人姓神户,约有四十岁,长一脸胡子,说话做事却极温和。这种小酒店我们并不陌生。过去在日本电影和文学作品中常见到,大约二十平方米一个房间,摆一圈长条柜台,店主人就在这“方城”内操作、忙碌、照料客人。大家围坐一圈,面前放几样小菜,烧着火锅,或喝酒,或唱歌,或哭泣,或忧郁而孤独地默坐。这种小酒店通常是男人的世界,女人极少光顾。日本男人不够开朗,但却深沉而富责任感,关心国事,关心社会,也关心家庭,无论生活和精神都背着重负。他们劳累一天,常常带着疲惫和苦闷,带着生活的种种滋味,于黄昏之际到这种小酒店排遣,一坐半夜不归。几杯酒下肚,渐渐醉意朦胧而至失态。但要真正了解日本下层人的社会情状,就必须到这种地方来。可惜我们去时,却没有看到这样的场面。只在中间来了几个年轻人要吃饭,因饭不够又告辞而去。
日本已是一流经济强国,普通国民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已有很大变化,像二战前后那种狂热、颓废的情绪已不多见,这种小酒店也就失去了旧有的情调。整个晚上就我们代表团六人加上日方二位陪同,八个男人说说笑笑,也很有些气氛了。话题广而杂,有中国、日本、家庭、文学历史,亦有生活的种种况味。这方异国的小酒店暖烘烘的,大家谈得那么投入、那么富有人间气息。此一刻,不再有书记、部长、作家或任何社会的标签,只有男人和男人的聚会。团长S君感慨道,这样的神聊放松而亲切,惟其回归平凡,才格外有滋有味。我相信他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大家原本布衣,后来走向社会,走进官场文场,负有种种责任,要做很多情愿和不那么情愿的事,自然是很累人的。这使我记起和同行的P君一次在国内出差时,几个人路上进行“大喊”比赛的情景,暂时的解脱竟使大家像孩子样快活。看来,为官也罢,为民也好,大家终是凡人。而保持一颗平常心,当是一种做人的境界了。
京都在日本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西安。那是一座古城,曾长期是日本天皇的宫城。京都保留着许多具有唐代风格的古建筑,和典型的日本民族建筑相辉映,显得和谐古雅而庄重。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轰炸日本本土,把东京等许多城市和工业基地炸为废墟,却从没向京都投过一颗炸弹。珍珠港事件后,美国人气得抽风,恨不得把整个日本国炸沉海底,何以会对京都手下留情?据说此事和中国的一位迂夫子有些关系。此人大名梁思成,是梁启超的长子,国际有名的建筑学家。解放前任职中国营造学社,从事古建筑和建筑古籍的研究,曾任东北大学、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联合国大厦设计委员会成员。美日开战后,这位梁思成先生也是爱管天下闲事,像当年乃父参与发动“公车上书”一样,堂而皇之地向美国政府发出一封信,陈言日本京都古建筑群乃人类共同财富,应当珍惜爱护,切莫轰炸云云。老实说,梁夫子之举在当时堪称“迂怪”,说不定会招来国人的唾骂。但几十年过去,当世界各国游人闲步于京都街头时,我们不能不佩服那位梁老夫子的旷达和远见。他不愧是一位真正的中国学者。
不知是梁思成先生那封信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尚有什么别的原因,京都总算完整地保存下来了。这是一座美丽而宁静的城市。不论街道房舍、皇城古堡,还是秀丽的岚山,都浮动着一种古朴清新的空气。我们在街上很少看到行人。我在车子里有意数了数,街面上每百米之内仅有三五人在走动,且多是上岁数的老人出外买东西。日本城市除节假日,大白天很少有人闲荡,年轻人都在工作。绝不像中国城市每天都逢骡马大会,有人自行车爆胎也会围一群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