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像瘟疫一样笼罩着草儿洼。
自从送走七子、杨山一帮年轻人去当兵,村里又陷入死一样的沉寂。人们不大出门活动了,连孩子也很少嬉闹,减少活动就会减少一些饥饿和消耗。
这天一大早,草儿洼又抬出去七个老人和孩子。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村长方家远被老婆推醒:“家远!你听听哪里又死人啦!”方家远翻身坐起,听了听赶紧穿衣裳,一边扣着扣子往外跑。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帮着那些饿死人的家庭料理后事了。前些天,他从区里老三界领来三千斤救济粮,都是秫秫,据说是政府从东三省调来的。他带人拉来粮食立马就分给大伙了。当然有多有少,军属和断粮户多一点,杨耳朵就分了五十斤。但三千斤粮食对一个严重缺粮的几千口人大村只是杯水车薪。入冬以后,村里年轻人就陆续往外跑,出外打工去了。也有的女人出外讨饭去了。女人外出讨饭是最无奈的事情,对于草儿洼的男人们来说是一种耻辱。因为这意味着你养不活女人和孩子。当男人最终不得不同意让女人带着孩子去讨饭时,他在家中的权威和尊严也就随之消失了。
女人想讨口饭吃是容易的,只要你肯吃苦肯跑路只要上门脸皮厚一点儿叫人口甜一点儿只要你肯帮人做做针线做做家务只要你奶子挺得高一点儿只要你肯解裤带,弄点儿吃的并不难。事实上,草儿洼有的女人差不多已把讨饭作为职业,一到农闲就外出,一年要在外几个月。草儿洼一个叫小鸽子的女人就凭要饭几乎养活了全家还养了一头猪。当然她也付出了代价,小鸽子的几个孩子都是在外讨饭时怀上的,长得一人一个模样。好在小鸽子的男人是个瞎子看不见。看见了又能怎样呢?重要的已不是小鸽子和多少男人睡过觉,重要的是小鸽子维持住了这个家包括她的男人瞎子没被她抛弃。草儿洼有人说马坡的闲话说八哥的闲话说女裁缝的闲话,但没人说小鸽子的闲话。
一入冬,王胡子就对方家远说:“要搞生产自救!”怎么自救?草儿洼最大的资源就是黄沙。方家远说:“王胡子你买黄沙不?我卖给你几吨。”王胡子说:“屁话!”整个黄泛区都是这样,一年年干旱,风沙四起,庄稼年年歉收,一亩地打百来斤粮食就不错了,很多人家早早就断了粮,老百姓手里太空太穷了。一个冬天无雪无雨,眼见得明年收成又好不了。方家远没有一天不发愁。杨耳朵喜欢做些热热闹闹的事,一村之长的方家远却想得更多。他打算春天向上级申请一笔款子打一些井,特别要大规模栽树,不解决风沙不解决水的问题,草儿洼会永远穷下去。
但这个冬天怎么过?最重要的是眼前怎么才能少死几个人。入冬以后,他一直动员大家外出,男人去西安做工,女人出外要饭,开会动员,挨家动员,他真想拿着鞭子往外赶。草儿洼的男人们不大愿意外出,宁愿守在家里挨饿。你让他出去做工挣碗饭吃,他袖着手笑眯眯说你咋不出去?方家远终于火了,方家远很少发火的,大声吼道我有饭吃你有饭吃吗?我是村长你是村长吗?我有本事侍弄好我的地你有本事种好地吗?我的地一亩打三百斤粮你一亩打几斤粮?王八蛋!方家远的确会种地,方家远属于那种特别精明特别优秀的庄稼人。土改时他划成中农,和柴知秋一样都是不愿当贫农的,他有六亩地,一年打的粮食吃不了。而且他发现,草儿洼的所有贫雇农都不会种地,都不如中农勤快,都不如中农会经营,都不如中农会精打细算。划成地主的几家就更会经营。马坡土改后给他留了五亩地,打的粮食还是吃不了,那家伙和儿媳妇八哥肯在地里下力气下肥料。马坡出外行医,从来都背个粪杈子,人粪畜粪狗粪鸡粪见什么拾什么,拾了就往田里送。留给他的五亩地都是薄田,一年时间就让他养肥了。干旱时从家里挑水,一棵苗一棵苗地浇,不长粮食才怪。柴知秋也是这样,几亩地被养得流油,方家远的田也不如他的田肥。
柴知秋闲时在外做小生意,忙时回家,地耕得细耙得匀,满地找不到一个蛋黄大的坷垃,土碎得像谷子像粉末。他没多少工夫拾粪,就花钱买肥料买大粪买豆饼往地里送。天易娘在家养一群羊,她的羊从来不赶到外头放,怕羊把羊屎屙到外头,都是割草圈养,一群羊屙尿都在圈里,和吃剩的碎草渣一起沤,全是肥料。这样养羊要多费几倍的工夫,但她几天就能沤一车肥料。方家远的田一亩双季能打三百斤粮,柴知秋的地一亩能打四百斤粮,在草儿洼首屈一指。那些贫雇农就不同了。以前手头没地,给人打短工都是临时观念,没有经管土地的经验。土改分几亩地就不会经营,种地养地之道就不用说了,单是耕耙、选种、播种、间苗、锄草这些环节,都有很多学问。比如耕耙不细不实,庄稼苗就会悬空容易枯死不耐旱,就减了一分收成。选种不细籽粒不饱满品种不优良也减一分收成。播种不及时差了一天两天就会大不一样,也减一分收成。锄草不及时争了肥力也减一分收成。一个环节差一点,就那么一点,收成就大不一样了。俗话说“紧手庄稼,消闲买卖”就是这个道理。你种庄稼我也种庄稼,能有多大差别?差别大了,都在细微处。
再说用粮,那些中农户多懂精打细算,新粮下来也不猛吃,总要加些粗粮加些糠菜细水长流,一年不缺粮吃。贫雇农就不同了,新粮下来了猛吃,顿顿吃得打饱嗝,管他以后吃什么,先逮几顿饱饭再说。方家远平日很随和,也没有什么村长的架势,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听到谁打饱嗝:“嗝——喽——”他听到就来火,而且非常瞧不起,怎么能这样呢?而且他固执地认为,凡是平日好打饱嗝的人都是败家子都没什么大出息。他讨厌杨耳朵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杨耳朵喜欢打饱嗝,又响又臭。杨耳朵也怪,平日说饿饿个死,捂着肚子走路,饿得吃树皮草根。
打了新粮说撑又撑个死,挺着肚皮打着饱嗝神气活现还时不时割几斤肉解解馋。好日子也让他过穷了。方家远是个公认有头脑的人,办事也公正。他从不做出格的事,不做冒险的事,不做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方家远有头脑甚至可以说有思想,他一直认为农村里真正代表农民的不是贫雇农而是中农甚至包括富农和那些小地主。他们对土地的经营经验和方式,对日子的把握和调度,对处世待人的准则和行为,对困难的坚忍和镇定,才真正代表了农民最本质的东西。他们从不乐观也不悲观,从不大喜也不大悲,从不冒险也不滞后,就是牢牢地死死地守住中庸,从容不迫地打发日子。他们才是农民中最优秀最精华的部分。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乡村的稳定和发展。
有一次开会,杨耳朵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嗝——嗝——喽——”王胡子正在讲话,一转脸生气地说:“你吃什么撑的!”大家都笑起来。事后方家远悄声对王胡子说:“王区长你信不信,咱草儿洼打嗝的都是贫农,中农没一个打饱嗝的。”王胡子说:“你什么意思?”方家远笑眯眯地说:“我没啥恶意,我只是说的一个现象,信不信由你。”王胡子后来注意观察,虽不是方家远说的这么准确,却是大概不差,那些中农的确不怎么打饱嗝,那些经常要救济粮的贫农倒时不时打个很响的饱嗝,真他娘的怪了!王胡子说:“方家远你眼太毒!”就问他什么道理,方家远就把自己的道理讲给他听了,王胡子跳起来,说:“你别胡说!当心我把你的村长撤了!”后来王胡子并没有撤他的村长,因为他越想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他的道理和上级的精神又显然不符合。不管怎么说,王胡子认定方家远是个角色,这家伙不简单,只读过两年私塾,却是个思想家哩,乡村能人有的是。
过些日子又见方家远说:“你狗日的哪来这么多鬼念头?”方家远看他虎着脸,有些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忙说:“我就是瞎想想,王区长你别当真。上级叫依靠贫农,咱依靠贫农就是,绝对依靠!”王胡子两只小眼盯着他,有些阴险。方家远熟悉他这种眼神,当他这么盯住人看的时候,就是在揣摩你研究你,他能把你看得浑身不自在看得四肢冰凉。方家远真有点慌了,就支支吾吾要走。王胡子突然嘿嘿笑起来,给他一拳头,说:“你这思想就是革命靠贫农,建设靠中农!”方家远松一口气也笑了,笑得有些狡猾,说:“王区长这可是你说的,我没说。”王胡子收起笑,叹口气说:“这些话不能再往外说。但是你别忘了一条,哪个贫农都不想穷,很多事包括一些恶习都是穷造成的,得慢慢来。要帮助他们搞生产,帮助他们料理生活。我看共产党打下天下,有个保业守业的问题,这些贫农土改分了地,也有个保业守业的问题。要创业,创业才能守业,弄不好几亩地也得丢!”方家远说:“已经有贫农卖地了。”王胡子一激灵,问:“买主是谁?”方家远说:“柴知秋。大瓦屋家的,你认识。”王胡子忽然问:“柴知秋还做小生意?”方家远说:“从没停过。”王胡子半天没吭气,脑子里出现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
柴知秋又回来了。
柴知秋挑着担子悠悠地走进村口时,许多人盯住他看,看得柴知秋有些心虚。
他们知道他这趟是回来买地的。
柴知秋又要买地了。
严重的饥荒逼使草儿洼十几户人家要卖地了,尽管他们都不想卖。土地分到手不到二年,几乎还没有暖热,还没有从获得土地的喜悦中走出来,现在不得不卖。一家人饿得奄奄一息,总不能守着几亩土坷垃等死,脖子没那么长啊!粮食粮食粮食操他娘,人活着要吃粮食,生病要卖粮,死人要卖粮,娶妻嫁女要卖粮,哪来那么多粮食?贫农不比中农户,中农户一般都有些积蓄,都有些宅基地,都有些树木,实在急了卖几棵树又能应付一阵子。贫农卖啥?一切都只能依靠粮食。可地里的粮食每年就收那么一点,吃还不够,碰上个天灾人祸就再无办法。再说这些薄地实在看不出有多大出息,一亩地一季收百八几十斤粮,够工夫钱吗?按日下的地价,死地一亩能卖四百斤粮,活地一亩也卖三百斤。所谓死地就是卖断,永久性的,活地是临时性的,过三五年可以原价收回。就是卖活地也是合算的,三百斤粮等于二年的收成。大家都会算账,卖地的十几户人家放出风去,多是愿意卖活地,指望过几年再收回来。
草儿洼像开了锅。
死寂了一个冬天的草儿洼,到腊月里忽然热闹起来。要卖地的多,要买地的也不少。要买地的多是些中农户,但也有几户贫农,包括讨饭女小鸽子。小鸽子要买地让所有的人都吃一惊。她凭什么?这可不是去讨饭,让人摸摸奶子再把裤带解开就给你几个窝窝。但小鸽子吐词很清楚地向人表示她要买地,起码要买二亩。就是说她手头起码有六百斤以上的粮食!
马坡也要买地。马坡试探着向人们说:“我也想买几亩地。”马坡有能力买地,没有人怀疑,但马坡能买地吗?有人说:“你是地主,让你买吗?”马坡不以为然,说:“地主咋啦?我以前的地都分了,这会儿我靠劳动吃饭,买地的粮食是我辛辛苦苦挣的!”众人一伸舌头,没人吱声了。马坡的粮食马坡的钱确实都是他辛辛苦苦挣的,包括他以前几百亩地也是他辛苦挣的。草儿洼的人都知道。他所以划成地主是因为儿子死后家里没有劳动力,他自己整天在外头给牲畜看病没工夫管家,儿媳妇八哥一个人当然弄不了,就雇了许多长工短工帮着干,草儿洼不少人包括杨耳朵在内,都给八哥帮过工,这就构成剥削行为。马坡心里老觉着亏,没偷人的没抢人的说分就给分了。
他认为他这么多年吃的辛苦比那些贫农多得多,他们算什么?懒汉!给他家帮工时,也没人真正下过力气,偷懒磨洋工偷他的庄稼,什么事都干。八哥的奶子个个都摸过,说不让摸奶子就不干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你的草垛。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全都半真半假,嬉皮笑脸。你说他是真的,笑着呢。你说他是假的,半夜烧你一个麦草垛。幸亏八哥嘴巧,又不大在乎男人们的调戏,也就真真假假半推半就和他们周旋,工钱开得也高。不然几百亩地还不荒着?划成地主分地那天夜里,八哥拱到马坡怀里哭得浑身哆嗦,说爹这可怎么好地都让人分了这么多年的苦白吃了。马坡也在流泪,搂着八哥拍着她的肩膀说当初让你改嫁你不愿走,跟着我吃这苦真是委屈你了。八哥说爹你别撵我走,死活都在这个家,我就不信那些穷鬼能发家,你等着瞧我还要买地!
那天晚上,八哥风一样闯进马坡的屋里,喜滋滋地说:“爹!杨耳朵要卖地啦,咱把它买回来吧!那地本来就是咱的!”马坡正坐在床前洗脚,眯着眼看八哥,八哥三十多岁了,还不显老,就是臀部大了点,马坡就喜欢她那块肉,在和八哥睡觉的时候,都是抱着她的屁股干。马坡看得有些走神,他已有好多天没和八哥睡觉了。八哥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人家和你说话呢!”马坡这才醒过神来,说:“你刚才说啥?”八哥又说了一遍。马坡说:“不会吧?他才把地分到手几天?”八哥说:“真的,我听他亲口说的!你说买不买?”“买!”马坡说,“当然买!”马坡说得有些恶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