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地月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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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八音笑得很坦然,说得也很坦然,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七子真想不到八音心胸会这么大,她才十七岁呀!

看来是瞒不住了。

七子支吾道:“是她……先撩拨我的……开始我很害怕,又害……羞……后来就忍不住了。”

八音看他额上沁出汗珠来,扬声大笑:“咯咯咯咯……”忽然意识到笑得太响,赶忙捂住嘴:“哧哧哧!……哧哧哧哧!……”她觉得这真好玩。她不知道男人忍不住是怎么回事。

七子窘得要命,推了她一把,说:“你笑个啥嘛!”

八音渐渐收住笑,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说:“笑你像个贼似的。”

七子有些惊愕,直直地盯住她痴笑的模样说:“你真的不生气?”

“我干吗要生气?”

“你不想管住我?”

“管你?为啥?”这回是八音不解了。真的,她从没想过要去管住一个什么人。她才十七岁,管住一个男人不是太累了吗?她好像还没有进入妻子的角色。

七子看着八音无邪的表情,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他觉得自己真是对不住她。现在七子有点后悔去当兵了,他担心万一在朝鲜战死了再也见不着她。那一刻七子眼睛湿湿的,心想我一定得回来,回来好好和八音过日子,好好珍惜她。

草儿洼的十八个年轻人终于上路了。

那天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小学校组织了腰鼓队,刘老师指挥,小云打头。小云用彩巾扎着细腰,胸脯子鼓得高高的,随着每一次跳动转身,胸脯子就跳荡一下,许多人都看她,小云羞得脸红红的,跳得有些慌乱。

草儿洼所有的人都来送行,罗爷也来了。但罗爷表情木木的,没说一句话。七子、杨山和所有从军的小伙子们一人骑一匹马,胸前别着大红花,村长方家远、贫农团长杨耳朵和村里有头脸的长辈们亲自为他们牵马。柴知秋也赶回来了,专门为七子送行。他牵着七子的马,不断嘱咐七子到地方就写信别离开队伍乱跑,打仗机灵一点打完仗早回家。那一刻柴知秋像个啰嗦的大妈,心里揪得厉害,七子是去当兵去打仗去拼命不是去听戏。大瓦屋家除了三爷当过兵,七子算第二个当兵的了。当初三爷当兵是为家,这次七子当兵是为国,柴知秋有点自豪。但那点自豪都被兄长的疼爱之情淹没了。今天为七子送行的,还有大瓦屋家的十几个小字辈的兄弟,三爷也跟在后头。唯独二爷没来,二爷一大早就遛鸟去了。好像七子不是他儿子。

送行的人们一直送到村外的大道上,王胡子区长正在路口迎接,在他身边是个唢呐班子正高声吹打。告别的时刻到了,女人们很多都在流泪。但八音却在笑,她一直牵着天易的手跑前跑后看热闹,好像七子去当兵她一点也不留恋和担心。的确,八音一直在笑。

女人们都很生气,她怎么能笑呢?

当天晚上,天易娘破例做了一顿晚饭,把八音叫来一块吃。她怕七子刚走,八音一个人孤单。八音很高兴地来了,她很喜欢大哥大嫂一家人包括天易,对柴知秋更有一种亲切感。她正想趁机会和大哥哥说说话儿。和七子成亲后只去隐山镇一趟,她有点挂念娘了。吃饭时,柴知秋显得有点局促,八音倒是一点不窘,一口一个大哥哥叫得亲切,说大哥哥我娘好不?大哥哥我娘想我不?大哥哥我娘瘦了吗?大哥哥我娘大腿上那个疮好了吗?……问得柴知秋一头汗。他怕妻子知道他和八音娘的关系,这下连大腿上的疮都问到了还不泄露天机!他偷眼看天易娘,妻子面色平静,一个劲说八音多吃点,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忙冲八音使个眼色,让她不要再问。八音恍然大悟,忙抿嘴一笑,立刻就住嘴了。她当然知道柴知秋和娘的关系,自从爹死后他就常去她家,八音都看在眼里的。那时娘让她喊柴叔,她对这个柴叔不仅不烦,还有点感激。爹活着时娘遭的罪太大了,爹从来不把娘当人看,更不把她当女人看。而娘是个好看的女人。自从八音十来岁懂事就认为娘嫁给爹是个错误,她讨厌爹讨厌到恶心的地步。娘和柴叔相好她觉得是娘的幸运,柴叔对娘体贴,温文尔雅,像个教书先生似的。男人都是比出来的。

当晚八音离开天易家回到自己的小院,这才觉得有些冷清。正坐着愣神时,有人敲门,八音有点纳闷,就隔门缝问:“谁呀?”外头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我,你睡了吗?”八音听出来了,是女裁缝,就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门请她进来。女裁缝的突然造访,使八音略感意外。前些天她到家里来过,说是来看看八音,有说有笑的很大方,八音对她印象不坏。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呢?

很多年前,黑马告别柴姑,凭着梦中的启示去了桃花渡。他相信一定有个叫桃花渡的地方,那里有个美丽的月亮潭,月亮潭里有个落水的女子正等着他去搭救。

他依稀记得桃花渡在日落的方向,便一直往西去。冬日的荒原,一派萧飒景象,天色灰白,鸟儿低飞,时有几头狼站在近旁的草丛里,冷冷地看他走过。

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他。

走出荒原数日后,黑马果然看见一片山峰,便加快脚步朝那里奔去。那时他心中十分急切,恨不得飞进山里,飞向月亮潭。他不知道那女子跳潭已有多久,还能不能救活。他觉得这件事实在有些奇怪,他不知道是谁托梦给他,为什么托梦给他。如果一切如梦中所见,那么他和那个叫桃花的女子只能是天缘了。

傍晚走进山口时,黑马看见山壁上果然有“桃花渡”三个大字,如刀刻斧凿,不由心里一阵狂跳,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山口一条蜿蜒小路通向山里去,路的一边是断崖,不是很深,却险。另一边是杂树林。愈往里走,小路愈窄,有时只能抓住一棵小树侧身而过,脚下不时有碎石哗啦啦掉进沟崖里。黑马感到双手黏糊糊的,情知是荆棘刺破了手,却不敢松开,只能一步步往前摸索。突然路宽了,而杂树林已经消失,漫山都是桃树了。那时黑马孤身一人,在山路桃林间穿行,如壁虎如游蛇,毫无惧色。从小在山林中长大,对这样的环境就有一种亲切感,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是夜月光如水,桃花渡恍如仙境,桃枝在月影下婆娑起舞,一道山泉从高处泻下,散出水濛濛的雾气,雾气中有淙淙的水声,令人心旷神怡。山外是冰雪的世界,山里却是早春景象了。

黑马凭感觉一路往深山里走,沿途山势桃林似曾相识,后来就看到山上山下几座茅院小屋,他知道这便是山里人家了。黑马没去打扰,径直往里去,渐渐山泉流水多起来,而且都冒着蒸气,往一个方向流去,他知道月亮潭不会太远了。

黑马几乎是跳跃着前行,一颗心似要蹦出胸腔。桃花姑娘,你果真在吗?

梦中的月亮潭终于在眼前了!

黑马面前豁然一亮,在绵延起伏的山峦间,嵌着一片明镜似的湖泊,湖水中七轮皓月般的发光体和天上的月亮互相辉映,使月亮潭灿若银宫,他不知道湖底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景。夜风拂过,水面竟纹丝不动,沉甸甸汪在那里如固水如沉冰,却有一股冷气咝咝地冒上来,浸入骨肌。

黑马喘吁吁爬上一座奇峰,这座奇峰横悬在月亮潭半空,往下俯瞰,有些头晕目眩。他定定神,往潭底搜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毫光四射的潭底,在状如北斗般排列的发光体中间,一个全身赤裸冰清玉洁的少女的僵硬的身体正从水波中缓缓升起,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明亮,甚至能看得清她安详的神态和闭拢的睫毛。原本平静的潭水开始涌起水浪,那少女的身体像被气流托浮着,轻盈盈摇晃着离开潭底往上浮来,她的乌黑的长发飘散开来从脑后垂下,如一片乌云袅袅升起,一切都像梦中所见过的那样。黑马欣喜若狂,转身从奇峰飞奔下山,往潭边奔去,刚刚站到潭边的枯草丛上,那少女的身体已从水面徐徐飘来。当黑马探身抓住她的手腕拽上岸时,月亮潭突然哗啦啦大响一阵,接着像有什么怪物掀起一片大浪。黑马吓了一跳,赶紧把那女子抱在怀里,一个翻滚跌落到草丛里。

黑马从地上坐起来,立刻解开上衣,把她紧紧揽在怀里,让她的胸口贴住自己的胸口。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透骨的冰凉,仿佛抱着的是一个冰体,不由连连打了几个寒战。但他没有松手。他感到胸口、胳膊和一切触着桃花身体的部位都在滋溜滋溜响,像冰块投进火炉,他真怕自己滚热的身子把她烫伤了。他当然知道不会,不是自己身子太热,而是她的身子太凉。她在冰冷的潭底不知已经沉了多久,连五脏六腑都是冰透了的,不是这样,她的身子怕早已腐烂了。奇怪的是这么深的水潭里,肯定有许多水族怪物,却没有什么东西伤害她。她的身子光洁如玉,一点伤痕一点瑕疵都没有,两个乳房冻得像竹笋一样挺。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沉入山峰那边去了,月亮潭也随之失去了光亮,只有一潭黑水在夜色中晃荡,就有阴冷的风向四处漫溢。黑马冷得牙巴骨直敲,但他已明显感到桃花的身体在变软,变暖,渐渐接近自己的体温了。

他知道桃花有救了。

当东方的第一缕霞光投射到月亮潭边的草地上时,桃花在黑马的怀里终于发出一声呻吟,像从一个长长的大梦中醒来,那一声呻吟是倦倦的、舒畅的、惊心动魄的。

黑马低头看着她已经泛起红晕的娇嫩的面庞,两眼涌满了泪水。哦!桃花,桃花。黑马守着桃花二十年没出桃花渡。二十年,黑马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并没有忘记柴姑,怎么能忘记呢?从关外的大森林到中原的黄河边,他看着她的背影追踪了三千里。后来的几年,又在荒原上如影子一样暗中和她相伴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的最宝贵的初恋都给了她。她不再是他追杀的仇家的女儿,早在追杀的途中就成了她的保护人。

但他们都太强悍。他们试图互相征服,结果却离得更远。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当他告别柴姑的时候,其实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

桃花是另一种类型的女子。她温顺、娇弱,渴望一个男人的保护。对黑马来说,她又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和一泓淙淙透亮的泉水,让他感到舒适和温暖,让他心平气和,让他野气顿消,让他感到一个男人的分量和尊贵。在这个世外桃源样的山坳坳里,除了手中的猎枪时不时轰通一声,他几乎是懒洋洋地生活了二十年。

可他时常会想起柴姑。

初恋时的那种情感已经没有,剩下的只有丝丝缕缕的牵挂。

像兄弟一样牵挂她。因为他们都曾是长白山的儿女。他甚至有一种负疚感,把她扔在那片荒原上再没去探视过。

那片荒原有太多的凶险。

他知道柴姑会遇到很多麻烦。

有很多次,他走出桃花渡,站在山口下遥望风沙滚滚的荒原,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他知道他不再是当年的单身汉,他有桃花,更有一群儿女。而且,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腿脚再不像以往那样轻捷灵便了。

迎着荒原扑来的风,黑马会流出泪来。他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柴姑。

那一年,草儿洼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动了。

他们或步行或骑马由近及远,找遍了周围上百里荒原,访问了所有碰到的拓荒人,没有任何朵朵的消息。

柴姑想起十几年前的仇人瓦,那是个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的家伙。可他已经多年没有露面,会是他突然潜入荒原干的吗?

柴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她带上一个伙计连夜骑马去了黄口镇,找到黄烟袋。黄烟袋背上长一个大疮,卧床不起一年多了。他睡在床上接待了柴姑,他说不会是瓦干的,瓦在十年前已经被腊杀了。这是柴姑没有料到的。

但腊杀死瓦又在情理之中。他为女儿梦柳报仇天经地义。

来的路上,柴姑本来还有些怀疑是黄烟袋干的,但看他风烛残年的样子,一丝疑云也烟消云散了。她看到伺候黄烟袋的是一个瞎眼老太婆,不知是他什么人,以前来是从没有见过的。但柴姑没有多问,心里就生出一些感慨,好像山中一日,世上百年。这些年不大出来,只顾埋头在她的土地上,荒原外头的世界已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无情最是岁月,当年那么威风八面的黄烟袋,已是一个垂死的老人,不由有些怜悯。

柴姑在床前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要告辞,黄烟袋却又喊住她,说姑娘你不要太急,孩子会找到的。柴姑点点头,表示谢意。黄烟袋又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拉住柴姑说,我这一生杀过很多人,有坏人,也有好人,我算不得好人,我这一生……做梦一样。那时他的眼睛里闪着遥远的惊惧,混浊的泪水在凹陷的眼眶里打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