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蚂蚁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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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柴姑第一眼看到他时,吃了一惊。不是因为看到一个死人,而是因为这人特别庞大,简直像个庞然大物。那时柴姑先从远处看到荒草中卧着一架石碾,碾盘歪到一旁,显见黄水当日的威风。柴姑就想,这里当初也许是一个村庄呢。柴姑走近了,原来想在这里歇歇脚。她扶住石碾绕了半圈,却猝然发现了这个人。他半躺在地上,后背倚在倾斜的碾盘上,两腿分得很开。看样子已死了几天了。前天下过一场雨,而他的姿势却一直未动。赤裸的腿上有雨点溅上的泥斑,两腿的下方被泥沙淤埋着。在两腿间的狭小空地上,正有几簇嫩嫩的草芽长出来。这人奇丑,脸部上尖下宽,仿佛头上长一只角,嘴阔鼻大,肯定是个食量很大很有力气的人。柴姑无端地想到可惜这人死了,不然能吃能干,倒是个好伙计。这么想着,就用手摸摸他的心口窝,这下柴姑惊呆了,他居然还活着!尽管心跳微弱,可她分明感到了他心脏的跳动。柴姑赶忙从旁边捧起一捧水,顺他嘴角撩下去。他宽厚的嘴唇动了动,咂下几滴水。柴姑惊喜至极,一连喂他几捧水。他的眼睛仍闭着,可是手脚开始动弹。

柴姑猜想他是饿昏了。可能已在昏迷中沉沉地躺了几天。怎么能饿昏呢?这么大个人,青草野菜都能充饥,附近就有水洼,里头有成群的小鱼、蝌蚪在游动,都是些可吃的东西。柴姑出来几天,也只带了一些大麦炒面,那是她用金子从一个商人手里换来的。数量很少,她不太舍得吃,一路上常抓些小鱼来咀嚼。虽然腥味很浓,但足可以填饱肚子。这人是怎么了,除非他自己不想活。看样子是这样。他对死是有准备的。他选了个不错的地方,背靠碾盘,前有巨大的石碾遮挡,旁边还有被风雨打散的庵棚架子。如今零零落落坍在地上。

他也许在这里住过很久,终于耐不住孤独才决定死去。这是个绝望的人。他头发很长而且脏乱。全身裸露着,却用沙土把裆部掩埋起来。那是男人最看重的东西。他知道死后尸首会腐烂,会有乌鸦或鹰啄他的肉体。他不怕啄食他的心脏、眼睛,只怕啄食他的生命之根。当他最终选择了死时,是多么无奈。那是一个男人的无奈。柴姑有些感动,哦,一个男人。他有一身力气和野性,却选择了死。那肯定是无奈的。他面对一片空茫的荒原,力气却无处用;他在孤寂中打发日子,找不到一个伴侣,他空有一副蓬勃的雄性。活着是无趣的,活着再没有意义,于是他垮掉了。没有谁让他死,是他自己要死。

但一个人要死也不容易呢。他在生死之间晃荡了六七天还是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肯定是无奈的。柴姑决心救活他。她想这是缘分。

当天,她决定住下来。把坍掉的庵棚扶起,搭成一个简易的棚子。她要住下来,和他做伴。她要救活一个人,这让她很感动。你想呀,救活一个人,多么有趣!

这是一片沼泽地。

野生的蒲苇和芦笛一片片地疯长,根部泡在水里,散发出一股泥腥味。小鱼、蝌蚪、泥鳅、水蛇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的生物,在水洼里游动翻腾。在这片外表平静的世界里,其实充满了弱肉强食的争斗。强者要独霸这方天地,弱者要在夹缝中求生存,谁不是天生之物呢。结果是谁也没有消灭谁,大家依然生活在一起。于是小鱼变成大鱼,蝌蚪长成蛤蟆,泥鳅照样钻来钻去,水蛇最为凶猛,却只能在水面掠过时制造一片惊慌。蒲苇、芦笛和各类水草,都在拼命扩展自己的地盘,进行着无声的竞争。沼泽因此而日渐繁茂。这里充斥着不能灭绝的生命种类。

其中也有人。

在沼泽中一片孤舟一样的陆地上,搭着几个破破烂烂的草棚子。草棚里分住着一伙衣衫褴褛的男女。他们都是黄水中的幸存者。或借助一块门板,或抓住一根木头,或驾一条破船,终于死里逃生。但亲人没有了,村庄没有了,田园没有了。当大水落下,双脚踩住满是泥浆的土地时,他们甚至失去了方位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大地上的一切原有的标记都消失了。到处都是一样的空旷的土地、水洼、沼泽。你甚至看不到一棵树、一棵草,满眼都是混黄一片,没有任何生命的颜色。

他们以为到了冥冥之中。事实上,他们在大水中不知昏死过几次,又醒过来几次。他们对生命已经麻木,没有悲痛,没有恐惧,只有空荡荡的麻木和虚无。大地整个变了模样。当太阳重新悬在头顶,当星月重新闪亮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活着。但活着的人实在太少了。起初,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只像鬼影一样在大地上飘荡,喝生水,吃小鱼。头发长了没法剪,衣裳破了没法补。最终只能赤裸裸披着长发在大地上游荡。他们不再有羞耻感,只剩下生命的本能。羞耻感是人类群体中的产物,但这里不再有人类的群体。他们只是孤零零的单个活物。

他们毫无目的地游荡,在上千里死去的土地上。

披头散发。赤身裸体。不言不语。一个无声的世界。

终于有一伙人先后相聚在这里。是星星也会聚头。而人是有气味的。

但一天夜晚,他们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孤舟一片狼藉,好像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这是个谜。没有人知道是谁征服了这些野人。

之后很久,又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来到这里。

她叫茶。茶不知自己怎么转游到这里的。她看中了这地方。沼泽中一片孤岛,到处是丛生的蒲苇芦笛,荒草萋萋。她看出这里有人住过,庵棚歪扭着倒在地上。她决定住在这里。她在一片高岗上扒出一个洞,上头用编起的芦苇扎起一个新庵棚,洞里铺上草,外头很隐蔽。人躲在里头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从外头看,不到几步远的地方,是看不出什么异常的。荒草太茂盛了。一切收拾停当,茶编了几件蓑衣遮风避雨用。平时不用穿。她尽可以光着身子走来走去,去沼泽抓鱼,在荒岛上采摘可吃的野菜,一切都很方便,连撒尿都方便。即使在冬天寒冷的季节里,她也只是躺在一个铺满草的洞穴里睡觉,白天又照样光着身子外出。她用冷雪把身子搓得发红,然后猛跑一气。

她练得身手矫捷,肌肉发达。茶曾有过一个美满的家,有自己的丈夫和三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已经十二岁。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很遥远很遥远了。茶好像哭过的。也对着空旷的荒野叫过的,叫得像母狼一样凄惨。但茶到底没有死去。她开始了野人的生活。吃生水、吃生鱼,在冰雪中熬过冬夜,拉肚子发高烧。瘦骨嶙峋。但她熬过来了。她渐渐适应了这种茹毛饮血的生活。她曾因生过几个孩子变得肌肉松弛,又因茹毛饮血的生活瘦骨嶙峋。可是当她重新强健起来的时候,茶又恢复了少女般的体态。细腰丰臀,皮肤光滑,只是变黑了,茶像黑色的美人鱼,一条精力旺盛的美人鱼。她已经积攒了太多的精力,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芦苇草根生鱼蝌蚪都是美味佳肴。

过去了又一个漫长的冬季,冰雪消融,大地回春。茶已分明感到春情的骚动。开始像少女般的迷离,闷气烦躁流眼泪。一阵清风,一片浮云都让她恍惚半天。那时,她还不知是怎么了,只感到周身像着火一样,皮肤娇艳,乳房挺起,哈欠连天。但自从那天傍晚小喜子出现在沼泽地,茶便立刻明白了她一直在盼望一个男人。

那时她正站在庵棚门口的一小片空地上,向着日落的方向懵懂发呆,默默送别又一个白天。突然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茶发现了一个赤裸的人影!

人影在银盘一样的落日下,线条十分清晰,就像茶曾经擅长的剪影。她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五官,但从那跃动的身姿可以判定那是一个男人,啊,啊,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从落日里跃下的男人啊!茶捂住脸哭了。旋即,她放下手大叫一声迎着那人飞奔而去:“噢噢噢!……”那一瞬间,茶忘了所有女人防卫的本能,扑出稠密的草丛冲过去。

事实上,即便那是一个女人,茶也会同样扑出去的。毕竟,那是她自黄水中逃生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

两个陌生人在疯狂般的飞奔中相撞了。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问,便立刻搂抱着滚在一起。他们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不停地大喊大叫,不停地哭着笑着,直至精疲力竭,才手牵手回到沼泽中的那个孤岛。当他们歪倒在洞前的那一小片空地上时,还在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笑。双手支在身后的地上。昂起头。

“嘻嘻!”

“哧哧!”

“我叫小喜子!”

“我叫茶!”

“就是就是……人家成亲时贴在门上的那个喜字。”

“知道我知道。我叫茶,就是喝茶的茶。”

“我知道你叫茶,这名字真好听。”

“你多大小喜子?”

“我十六岁,你呢茶?”

“我……二十九岁了吧?”

“你骗人!你至多……二十岁。”

“是……吗?我真的二十九岁啦。”

小喜子腾地坐好了,瞪大了眼看着茶。他是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的裸体。而在先前的狂欢中,他几乎不曾留意。小喜子的脸红了。他首先感到了害羞。他看到了她的挺起的奶子,她的沾满泥水的平坦的腹部,她的修长光滑的大腿和大腿间的幽私。啊啊女人,这就是女人吗?小喜子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他骤然感到热血奔腾,迅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一切都同样的暴露无遗。他的小鸡鸡已毫不羞耻地挺起,而最糟糕的是那上头吊着一块泥巴。

小喜子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下去,同时把眼睛向茶瞄了一下,立刻又滑开了。他顿时变得局促不安。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动。

小喜子的脸变得紫红了。他惊慌地盯住茶。

茶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这使她显得更加年轻,更加光彩照人。一丝羞窘在茶的脸上泛起,那是一种已经陌生的感觉。可她很快就坦然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喜子旁边又蹲下身子。她的活泼而坚挺的乳房几乎触着他的脸。她伸出手轻柔地抚摩着他,喃喃地梦呓般地说:“小喜子,这没啥,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看我都能做你的母亲了……”

“母亲?”小喜子眼里涌出泪来,晶莹地看着她。

“哦……不,还是做你的姐姐吧!”

“姐姐,茶姐!”

小喜子一下扑到她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啊啊啊啊!……噢噢噢!……”

茶紧紧搂住他,儿子兄弟小男人……不管他是什么,她必须搂住他,再不让他走掉。两串泪水挂在腮上。

柴姑把自己编织的一条草裙扔过去:“穿上!”

巨人接过,看看柴姑,又看看自己,有些不情愿地穿上了。他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女子有些害怕。她老是冷冷地做这做那。从他一睁开眼,就看到她在忙。她给他喂水、喂炒面,给他按摩全身的筋骨。

渐渐地,他的血脉通畅了。只是觉得浑身发软。夜晚,当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时,就在迷糊中感到一个温软的身子紧靠着他。那时他全身紧巴巴地感到冷。温软的身子给了他热量。当他清醒过来,抬起手试图更紧地抓住那一团温软时,她却迅疾闪开了。而且之后的三个晚上再没有靠近他。

柴姑知道她成功了。她救活了他。

但她对他保持着足够的警惕。这是一个巨人。一头尚未完全恢复体力的雄狮。她欣赏而且赞叹他的身体,但对他潜在的野性却心存戒备。她希望能征服他。在她的广阔的土地上,他抵得上一头公牛。

他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又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她还摸不清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三天后她开始和他搭讪,漫不经心的。

巨人口讷,说话不怎么清楚。而且脑子不怎么好用,说了前头忘了后头。柴姑想也许和他死了几天有关。

他说他叫老佛。

柴姑就笑了,说看上去你也就二十几岁,怎么叫老佛呢。老佛说我从小就叫老佛。我没有爹娘。柴姑说你没爹娘从哪里出来的。老佛说我是从沙土窝里扒出来的。

柴姑说你干什么要寻死呢。

老佛半天没吭气,看着面前歪倒的碾盘和巨大的石碾,现出痛苦的表情。老佛厚嘴唇翕合了几下。两眼瞪着天,不再说话。他似乎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柴姑也不打扰他,窸窣地编着草裙。她有点恶心他两腿间那个泥糊糊的物件。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推石碾,就我一个人推石碾,他们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