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蚂蚁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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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城像梦一样遥远。遥远得有些虚幻。

当老三蓬首垢面站在一丘荒岗上,远远看到小城的轮廓时,仍然觉得那不是一座真实的城。它仿佛只是一个传说,或者只是一个错觉。

老三终于走出几百里死地。

其实,他不过走了个把月。如果不是绕了许多弯路,连个把月也用不到的。但他感觉好像已经走了一年。老三是在船上长大的,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也不善走。路就显得格外遥远。事实上,在几百里黄水漫过的沙滩上,路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荒草、沙岗、沼泽和不毛之地。他只能靠日头和星星辨识方向。碰上阴雨天,就完全失去了方位感。他时常迷路,有时走了几天,却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一路上都是做了路标的:用沙土堆三个小沙丘,一字排开,上头插一束草。他怕走出去再也找不回来。他越往前走越是后悔不该出来。干吗要答应柴姑呢?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差事。起码应当把她带出来一块去。要么一块采购物品,要么在外头寻个好地方定居,再也不要回去。他不能想象这荒原深处将怎么生活。

老三孤零零地走在荒原上,常常有一种绝望的感觉。那时他并不知道荒原究竟有多大,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去,也许会死在半路上。食宿都不是太大的问题,荒原上有的是水洼和沼泽,每一片水里都有鱼虾。他是捕鱼逮虾的能手,从小也吃惯了的。他有一副强健的身体,夜晚随便往哪里一躺就能睡觉。他常常白天睡觉,晚上赶路。这样就避免了蚊虫的叮咬。荒原上的蚊虫太厉害了。有时密集得像一阵风,挥之不去。夜间赶路,手里要拿一束草不停地驱赶,有时为了逃开密集的蚊虫要一气跑出几里路,跑得口吐白沫,大喘不止。蚊虫是一片片的,躲开一片,不大会儿又碰上一片,就像乌云。有风的天气有雨的天气就好得多,那时便可以从容地赶路,但这种天气却容易迷失方向,他必须十分小心。

老三最怕的还是孤独。

一路上,他总共看到三个真实的人。但都距他很远。一次是看到远处一丘高岗上,一个赤裸的男子正俯冲下来飞也似的追赶一只兔子,兔子陡然转向岗后,那人猛然刹住脚步,一滑,也陡然转弯追向岗后,眨眼间就不见了。一次是在黄昏时,他正爬上一座岗子,准备在那上头睡觉。高处有风,蚊子停不住。但突然土岗那一面的斜坡上一声惊呼,接着看见两个年轻女子飞逃而去。她们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她们一边飞逃,一边频频回头,生怕他追上去。老三没有追赶,老三在最初的一刹那也差点吓得掉了魂,也差一点拔腿飞逃。但他双腿轻轻地站住了,因为他看清了那是两个女子。她们披头散发,奔跑起来腰肢儿扭成麻花,转身张望时万分惊慌。他惊诧莫名地看着她们消失在橘红色的晚霞里。她们敏捷的身影美艳如妖。他有些蒙了。他弄不清是碰上了人,还是撞上了一对鬼狐。

老三怕极了。他的巨大的身体在抖动。

这神秘而野性的无声的荒原,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老三头皮发麻,拔腿奔下土岗子,直往北方跑去。那时夜色渐浓,西风凉凉地漫过荒原,北斗星晃动着出现在夜幕下。天地间静如死海,只有荒草簌簌的抖动声。大自然的无声的威逼,使老三失魂落魄。那时他仅剩下一个念头:快!快!快!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荒原,永远不再回来!

两千年前,当这座古城还是一个小邑的时候,曾有一位少年从这里走出去,提三尺剑闯天下,开创了四百年汉室江山。从此,这座小城便彪炳史册,名扬天下。

但岁月能遗忘一切。

人间经历过多少次征战杀伐,多少次江山易手,小城终于成为一件黑色的古董,被尘封在这片荒原上。

两千余年是一个长梦,其间发生过多少事,没谁能说得清。老三如同一个梦游者,也懵懵懂懂走进这个长梦里。当他披着满身尘土走进这座古老得嘎吱摇动的小城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成为他们家族的一个先驱。他是老石屋家族历史上走进这座小城的第一个人。如果他把柴姑从荒原深处带出来,就此永不回头,那么老石屋家族后来的整个历史都会重写。

可惜历史不能假设。

直到一百多年后,他们家族一位叫天易的少年才真正走出荒原,来到这座小城,开始新的人生。那时陪同那位少年进城的是一条猎狗。那是夏末秋初的一天,天阴阴的,刮着西南风。少年一步三回头,望着家的方向,心里有些酸酸的。但他没有转身,他只是不断地回头。那时他同样没有意识到,他将沿着这条路走进小城,又从此走遍天下。

老三走进小城时是在黎明。那时护城河的吊桥还没有放下来。护城河里蓄满了水,墨绿墨绿的。他踩着松软的沙土岸靠近河边,蹲下身子洗了洗脸,又捧起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心里顿觉清爽。他站起身,对岸几十步远就是黑糊糊的城墙。他仍然怀疑是不是幻觉,就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奋力扔去,“啪”的一声,石子实实在在地撞击在城墙上。老三心里踏实了。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进去。他是第一次见到城,也不知城门怎么打开。他没有看到门。老三有些纳闷,这座城怎么会没有门呢?老三决定绕城寻找。他沿护城河外的空地往东走,到拐角处再往北。这时就有些悠闲的样子。忙什么呢?几百里野滩都走出来了,城就在眼前,总会有门的。脚下的空地有许多小路,七横八岔的。显然这里有许多人,说不定就是城里人踩出来的。

小路的空间地上长着青草,草丛里有羊屎蛋,这里一小片,那里一小堆。是有人在这里放过牧的。老三已分明闻到人的气息。东方的霞光开始射过来,黑黝黝的城墙有了些古怪斑驳的色彩。渐渐能看得清城墙砖的纹路了。一群群蝙蝠在城墙上空盘旋,“吱吱”地叫着有些阴森的样子。老三认得蝙蝠的,像带翅的无毛老鼠。石洼村也有的,只是没有这般大。老三对这种神秘丑陋的小动物素有敬畏之心。它们通常白天在洞穴里栖息,从来看不到影子。可是一到傍晚和黎明就飞出来,仿佛负着神圣的使命,扇动起无毛的肉翅,“吱吱”地窃叫着,把人们从白天引渡到黑夜,又从黑夜引渡到黎明。月月岁岁,晨昏无尽,你不知时光从何时开始,更不知时光将在何时结束。而人却一年年变老,好像从一生下来就已看到生命的尽头。老三看到蝙蝠就有一种惶恐的感觉。那是无声的催逼和昭示,你天天都会感到生命的短促。

以前都做过些什么呢?好像什么都还没做,什么都还没有开始。那条迷失的大河,那条破烂的渔船,曾载着他渡过童年和少年,他在那条烂船上那一小片狭窄的世界里已突兀地长成一条汉子。但世界却是这样大,他却没有见识过。老三几乎是恶狠狠地盯住这座城:“日你奶奶的,我总算找到你啦!”

老三绕城一周,终于看出门道。城是方方正正的,每一面的中间都有一座城楼,城楼下就是城门。先前是吊桥挡着看不清。当他又回到城南护城河老地方时,大门已经洞开,并且有行人出入了。

行人很稀,出城的人多些,只有三五个进城,都是破衣烂衫的。老三看着亲切,又觉新鲜。先是站着未动,看来往行人如何通过吊桥出城进城。呆呆地看。他有些胆怯,由生疏引起的胆怯。一个中年女人挽着篮子经过身旁时,他往后挪了挪身子,生怕挡了人家的道。那妇人衣衫破旧,但缝补得很仔细,板板正正的并不敞皮露肉。她出城不远就离开大路往野地里去了。城东南方向有一片树林子,林子里耸出一座塔。但老三不认识塔,只觉得这建筑古旧而又古怪。妇人就在那林子边挖野菜。也许近城的地方早被人挖光了。这年头到处都在闹饥荒。一个挑菜的老汉驼着腰进城去了。两筐水灵灵的青菜。老三看不出他从哪里来。一路走过荒原,好像没发现什么村庄,只有些残垣断壁。但显然荒原深处还有人家。

太阳露出头来,四野一片辉煌。迷迷蒙蒙地闪着金光。老三有些兴奋,黑夜结束了,他不再孤独。他似乎跳了一下,但没有跳起来。远远的,老三看到零零星星的人出现在四野,仿佛突然从地里钻出来一样。就像小老鼠拱出地洞,满地寻找吃的。老三看得出,那些人正向这座城走来。

老三在一片茂盛的荒草中走出十几步,扒下裤子撒了一泡长尿。他决定进城去。不管怎么说要进城了。他一手扶住裤裆,一手往怀里掏了掏,沉甸甸的一大包金子被胸口暖得温乎乎的。

老三系好裤子,正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一声呻吟。那是一声极娇弱的呻吟。老三吓得一激灵,猛地跳开一步,仿佛踩住一条蛇。

“啊……哟……哟……呀——”

又是一阵呻吟,却没有看到人。老三揉揉眼,疑惑又撞上狐妖了,身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背后却传来一声娇喝:“回来!”

老三腿一哆嗦,慢慢转回身,见一女子正从草丛里摇摇晃晃站起。那女子披散长发,穿一件蓑衣,半掩半露地耸出两个乳。头发和脸上都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两只眼虽含着气恼却仍然春水汪波的,显得很骚。

老三说:“你你……是人是狐?”

那女子说:“你尿了我一脸。”

老三说:“你……藏在哪里?”

那女子说:“我就睡在草丛里。”

老三说:“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说:“我看你是有意的,你欺负人。”

老三愈慌张:“我……我真的没看见你。”

那女子说:“我这么大个人躺在地上,你会看不见?”

老三说:“你看你看草太深了。齐腰呢。”

那女子说:“我不管你看没看见,你说咋办吧?”

老三说:“我给你赔礼。”就拱手作个揖。

那女子说:“光赔礼不行。”

老三说:“你说咋办?”心想她准是知道我有金子。

那女子说:“光赔礼不行。”

老三有些焦躁:“你说咋办吧,我依你。”

那女子把头一扬,咬住笑:“真的?”

老三一横心:“真的!”大不了赔她几两金子。

那女子一抬下巴:“你躺下,我也尿你一脸。”

老三愕然看着她,这要求是他没想到的。也尿我一脸,怎么尿?一个女人!这女子显然是个难缠的角色,不答应怕是不行的。尿。尿?我躺下。她蹲下。那地方。操!我怕你?

老三紧紧裤带:“中!”像是要和人打架。

老三走过去。

那女子突然“咯咯”大笑:“想得美!想占我便宜?”

老三有点尴尬:“你说的,尿……”

“算啦。看你像个老实人。这样吧,我也要进城,昨夜来的。从远地方来,累得走不动了,你背我一块进城。这城里我熟。送到地方就放你走。行不?”

老三有点不情愿。但想想这大概是最体面的结局了。

那女子的确像是从荒野里来,走过远路的样子。这么穿着就像个野人一样。她一瘸一拐地从草棵里走出,一步一蹙眉,疼痛难忍的样子。老三起了恻隐之心,老老实实转身蹲下,那女子便毫不客气地搂住脖子趴他背上:“走吧!进城往东拐,沿小路一直走。”就像吩咐她的下人。

老三背着她走过吊桥,挨近城门时迟疑了一下。站在跟前,城墙显得好高。巨大的城墙砖已被风雨剥蚀得凸凹不平。手摸高的地方,有一层明显的水迹,很显然黄水也曾光顾这里。只是因为没有最初的那股猛势,才没有把城墙冲倒。

那女子看他呆头呆脑乱看,就在他后脑勺上“啪”地拍了一下:“有啥好看的!没来过?”老三说:“真的,头一趟呢。”说着走进城门洞,里头黑糊糊的。等光线再亮时,人已到了城里。

两个老兵正对火吸烟。一抬头见一条大汉背个女人。就疑惑着看。看得老三心里发毛,好像干了什么坏事,连走路都不大胆了。老三心想,这大概是守城门的,别让人当土匪抓了,真想扔下女人就跑。这时背上的女子突然笑起来说:“呀!这不是杆子大叔吗?还有老拐!你们都还活着呀?”

老兵杆子和老拐眨巴眨巴眼,一时没认出这女子是谁。杆子说:“你是谁呀?”

那女子笑道:“杆子叔,我是小迷娘!你不认识啦?”

杆子往前凑上再看,猛叫一声:“嗨!闹半天是你呀?一年多不见,你去哪啦?”

小迷娘笑嘻嘻说:“我去玩啦。荒野里好玩得很呢!”

老拐说:“小迷娘,又是干坏事了吧?”

小迷娘“呸”的一声,挤挤眼说:“滚你娘的!”

老拐看看杆子,自嘲说:“咱不会说话,一说话就得罪人。”说着退后去了,讪讪的。

杆子说:“怕是你欺负过小迷娘吧!”

小迷娘说:“杆子叔,回头再来看你。我得先寻个窝歇歇神儿去。驾——”又往老三后脑勺拍了一下,像赶一匹牲口。

老三听刚才说话,已知这女子有些来历,不敢得罪她,只好自认晦气,背起她就走。老三双手反扒着小迷娘的屁股,一颠一颠的。背上被她胸前两坨肉蹭得发痒。老三并没觉得吃亏。

老三背着小迷娘,按照她的指点,七拐八拐,来到东城墙根下的一座破草屋前。小迷娘说:“就是这里!”不等老三蹲下身子,就出溜下来,大呼小叫地喊:“金奶奶!金奶奶——”却没有应声。

小迷娘一只脚跳着扑向破门。门虚掩着。她“哗啦”推开,却惊得“啊哟”叫起来。金奶奶正冲屋当门坐着,如一尊泥菩萨。她的眼瞎了,却睁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