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瑞没有回急诊室。他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念头也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转。他想待会儿要能拿回支票一切应刃而解,要拿不回来呢?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所以要做这方面的打算。这么想着他就开始找住院处,想让他们通融一下,先住院后交押金。住院处在地下室,一下去国瑞就觉得热燥燥的。他不由在心里嘀咕:暖气烧得很热呀。他真是昏了头了,六月天哪来的暖气呵。奇怪的是“暖气热”这个念头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回到地面上才清醒,想到自己是多么可笑。
住院处那个白衣老妈妈对他提出的:“先住院后交押金”的要求给予合情合理的反驳,说这是制度,无法通融。也不是一无所获,他问了应交押金数额:伍仟元。
国瑞仍然没回急诊室,再返回到小铺子打电话,找老陈。眼下老陈是他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已关机已关机已关机,连着打都是同一个声。国瑞悻悻地走出铺子,这时就看见小解和王玉城对面人行道上奔跑,他就回到医院门口等。他到了他们也到了。国瑞从两人脸上的表情已经看出了答案。尽管这样,他还是迫不及待地问情况。情况是:经理继续不在,办公室的人继续在找,还继续找不到。操他妈。国瑞在心里骂。
三人走进医院大门,没回急诊室,停在院子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几点了?国瑞问,问过才想起自己戴着表。他看了看,是四点一刻。接近下班的时间,这一刹国瑞忽然觉得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孤立无助。好像整个世界的人都循去了,只剩下他、小解、王玉城和蔡毅江四个人。而以往却不是这样的。以往有那么多人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不停地对他们发号施令。白天,甚至晚上,他们无处不在。你想躲避都躲避不开。当然,国瑞的这种感慨同样是一闪念的事,与眼前需要应对的事相比,所有的一切都在其次。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团乱麻,只有一样东西才能把乱麻理清,那就是钱。国瑞平时想得最多的事也是钱,对钱的含义渐渐清淅。他知道自己现在挣的是辛苦钱,挣辛苦钱又是为了以后挣不辛苦钱。“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是句至理名言。国瑞还晓得社会的不公不在于有人有钱有人没钱(什么社会都有富人穷人),而在于有人挣钱太容易有人挣钱太难。区区几千块钱就把蔡毅江挡在病房门外。
你们都有多少钱?手头的、存折上的。国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此刻,国瑞站在他的老乡,市政府干部国通的家门口。时间是晚上九点多。他在这里已经等候三个多钟头了。深更半夜来找老乡是想从他这儿借点钱。因为押金的事情仍未着落。到下班前公司经理和司机老陈都没有出现。国瑞只能将实际情况告诉蔡毅江:押金指望不上公司。他、小解、王玉城合计有三千一百元。他问蔡毅江有多少。蔡毅江说有九百多。合起来总共肆仟块。还差壹仟块。他让小解在医院陪着蔡毅江,让王玉城到储蓄所提款,自己则去找人借钱,找的就是同村老乡国通。国通比他大八岁,是村里少有几个凭读书争来前途的人。
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政府工作,进步很快,连着往上升,已经当上了副处长。本来他不大清楚副处长官有多大,还是听国通自己回家对人讲,说他目前的职务相当于副县长和副书记。经他这么一说,乡亲们也就清楚他出息得不得了。在农村人眼里,县官大老爷就是一方天。高高在上。国瑞进城后曾到他家去过。挺热情的,留他吃饭。他知趣地谢绝了。临走时国通说句再来先打个电话。却未告诉他电话号码。他今天来就无法予约,只好硬着头皮敲门。开门的是国通的对象,开始没认出他来。他说自己是谁是谁。对方说想起来了。告诉说国通有应酬不在家。他问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说一般是九十点钟。那时离九点还有三钟头,人家没邀请进屋,他就下楼等。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
等候的时候国瑞的肚子咕咕地叫。他从早饭后就没吃过东西,甚至连口水也没喝。他本想到附近找家小饭馆填填肚子,又怕这空档错过了国通。就作罢。过了一阵子没等到,又后悔刚才没抓紧时间去吃饭。再想去吃,又觉得此时更有错过的可能,于是干脆便打消了照顾肚子的念头。只是随着夜不断地加深,肚子愈叫得欢,国瑞就愈对国通的“应酬”产生反感。所谓的应酬自然是饭局,吃请或者请吃( 以国通的身份职业自是吃请居多)。可啥样的饭菜需要从天黑一直吃到深夜? 反过来说多大的肚子需要连续几个钟头往里装?而他和他的同伴们吃饭,一顿饭只需几分钟时间。自然国瑞的这种想法是愚蠢的。只能说明他与现代都市生活的隔膜。对于早已领悟到“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这一人生哲理的上层人士而言,吃饭,饱肚子自不是目的。如同性交高潮业已不是所求,情趣在于过程──高潮到来之前欢愉长久的持续。也正因如此人们才欢欣鼓舞迎接着“伟哥时代”的到来,对此至今还是童子身的国瑞自然是一脑子雾水。
幸而那句“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古言尚未完全过时,国瑞苦盼着的国通终是回了家。国瑞眼光犀利,国通刚下车便被他认出。随即疾奔过去,把国通给吓了一跳,以为是歹人实施抢劫。认出是国瑞。国通尽显不满地说句你呀,疯疯颠颠的吓死人。不是说了有事打电话么,何必深更半夜在大街上等。国瑞本想说他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想还是不说的好,有求人家就不能触犯人家,他没吱声。等着国通把他领回家,他觉得借钱的事不好在大街上说。而国通并没有把他引回家的意思。他问国瑞找他有什么事,国瑞就把今天发生的事对国通说了。国通是聪明人,不待国瑞说到找他的目的,就已经猜出找他是借钱。
心里就烦烦的,觉得国瑞不懂事,自己与那个姓蔡的八杆子打不到,怎么能向他借钱呢?他不等国瑞把话说出口,便问通知他的家人了吗?国瑞说蔡的家人在鲁西南,一时通知不上。国通又问:找搬家公司了吗?这是工伤,他们应该负责任。国瑞说老板找不见。国通又问是哪家公司,老板是谁。国瑞讲了。国通噢了一声,说原来是天成的黄天河呀,我认识他。去年我搬家就是找的他。国瑞说找不到黄经理。国通问谁找。国瑞说公司的人。国通说公司的人不会找。又说你干嘛不自已找。国瑞说不知道他的电话。国通说我有他的电话。说着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本,翻看着。找到了,可能怕国瑞记不住,摸出笔把号码给国瑞写在手心上。然后催促说:赶快去打电话吧,晚了惹人烦,快去吧,以后有事提前打电话。
国瑞原地站着,眼望着国通走进一座门洞,心里怅怅的。他想起那句流传很广的“不是国军无能是共军太狡猾”的电影台词,想不是自己不说话是人家不让你张口。国瑞叹了口气。
国瑞看看表,差一刻十点。是立马给老板打电话还是回医院再说?想想还是先回医院去看看蔡毅江,晚了就没公交车了。也真是见鬼,往公交车站走时他竟看见了天成老板黄天河,黄和两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往夜总会里走。国瑞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巧事只有写书的才编得出来。国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跟进去?还是给他打电话?想想决定跟进去找。
(以下摘自卷宗一)
据我们所知你有犯罪前科。
没有。
提醒你一个具体犯罪地点:男人女人夜总会。
我去找天成公司老板黄天河。可我没犯罪。
我们已调出当地派出所的审讯笔录,说你找小姐不给钱。
这完全是捏造。
没有这事,保安怎会把你送到派出所?
我进去找人保安不让我进。
保安拉客不拦客,不会不让你进。
我头一次进这种场所,心很虚,又忘了说普通话,保安问我来干嘛。我说来找个人。保安说客人在消费不能找。我说我有急事。他问我找谁。我说找天成搬家的黄经理。他问你是黄经理的什么人。我说是亲戚。他说你等着。他进去不一会又出来,态度就变了,说你找错地了,里面没有什么黄经理。我说我刚看见他进去了。他说没有就是没有,再胡闹就对你不客气了。我说我不是胡闹,黄经理肯定在里面,我找他。他就开始骂人了,骂的很难听。我心想就是骂破天今晚也要见上姓黄的。我就往里闯。保安就给派出所打电话。
你没犯法人家干嘛把你送到派出所?
后来找到黄天河经理了吗?
不用找了。
怎么回事?
蔡毅江从医院跑了。
他为什么要跑?
他觉得住院没希望,又不想给大伙添难为。
他跑哪儿了?
老家。
你怎么知道?
几天后他又回来了,还有他未婚妻。
回来干啥?
住院。回家后他去乡卫生院治,人家说没治过这种伤,怕治不好担责任,劝他再回城里治。他就回来了。
还是开始那座医院?
不是。换了另一家。
押金呢?
蔡毅江从老家借了钱。
医院说能治好?
后来怎么样?
睾丸没保住,废了。蔡毅江“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话怎讲?
不好讲。
讲出来。这是审讯,不是聊天。
这是别人的事,与我的案子没关系。
有关系,我们认为有关系就是有关系。
我不能讲。
……
(摘自民警对小寇的审讯笔录,仍然删去问话部分)。
寇兰
二十三岁
山东沾化县人
农民
一个月前进城陪未婚夫治病。
没搞临时户口,没前科。
我干这事是为了挣钱给大江治病。从老家带的钱花光了,医院说再不交钱就停药撵人。
我本来想找个临时工的活,可一时找不到,走头无路,就走了上犯罪路。
牵线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
高个子,大眼睛,很好看。
她去病房看一个病人,一天去一趟,就认识了。
我在走廊上哭,她看见了,问我哭什么。我说没钱了,大夫让出院。她说赶紧弄钱呵。我说没有挣钱的路。她说路有一条,不知你肯不肯走。我说有路我就走。她问真的?我说是真的。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塞在我手里。
避孕套。
我说这事我不干。
她说不勉强。
我说这事我不能干。她问怕对不起你男人?我说是。她说你好糊涂,他真的废了你能对住他?你可以再嫁人,可他怎么办?说到底,你干这事完全是为了他。
我没应。
她说你想想,厉害关系很清楚。
我想了,想了一晚上,想得头都疼。
想通了。要救大江没有别的路,只有把自己豁出去。
第二天她来了,我把她拉到了外面,对她说那事听她的。她听了不高兴,说怎么是听我的?好像我是个老鸨子。
我说对不起。我哭了。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头一遭是门槛,跨过去是平地。
再一天她来了,把我拉到走廊上,说有人了,现在就送你去。停停又说你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我摇了头。她说你说话,我说我跟你走。
我回到病房,对大江说这位大姐给找了个钟点工的活,这就跟她去。大江没吭声。
出了医院那女人拦下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我问该怎么称呼她,她说她姓吴,叫吴姐就成了。在一个地方下了车,她付了钱,笑笑说:你挣钱,我花钱,你说我是不是个活雷锋?我不想听她这种话,转过去脸。她说和你开个玩笑嘛,无非想叫你高兴些,苦丧着个脸咋能让男人喜欢呢?听了这话我真想跑。
我没跑。
那女人又把那个东西塞给我。
避孕套。
她说以后要自备。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瓶洗发露。递给我。
她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种化妆品的推销员,不能再说真名,起个化名吧。
我起了,叫王娥。意思是忘了我自己。
人要干下流事就得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也就忘了父母,兄弟姐妹,亲朋好友,统统忘掉,这样心里才得安。
那女人笑了,说王娥这名字起得有学问。
吴姐又向我交待了一些事,就走了。
我一步一步朝吴姐指的那座楼座走,心里还犹豫,可也清楚到了这一步只能继续往前走,哪怕是上刑场也不能往后退。当时我真的觉得是往上刑场上走。我对自己说,只要走上楼去,寇兰就死了,王娥就活了……
我上了楼。不上就没有以后的事了。我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看不出多大年龄的男人,挺壮实。穿西服扎领带,领带上还别着领带卡。他看见我不说话,又惊又喜地盯着我看,我按照吴姐说的抬手举举洗发露。他还是不说话,朝我点点头,然后把我让进了屋。
就干了那种事。
我认错。
我认罪。
那事见不得人,俺说不出口。
俺和他没说话,从进门到出门没说一句话。
他是个残疾人,是哑巴。
他没装,是真哑巴。
我不晓得他和吴姐是啥关系。
价钱用笔谈,他先在纸上写,写了二百元。我把二改成五,他把五改成三,我又把三改成四,他停了停在这数字后面打了一个“√”。我觉得他就像老师批卷子。
他给我冲了一杯茶水,又拿出许多小食品,打手势让喝,让我吃。见我不动就直摇头。看样儿他是个老实人。我心想,老实人咋干不老实的事?
我不是老实人。
我是坏女人。
好人不干这种事,干这种事没好人。
不说不行吗?俺真地说不出口。
反正那事是干了,咋样的过程结过婚的人都知道。
开始都坐着,都低着头,像抠气。
我想啥?想早早完事走。
过会儿他在纸上写:你放心,我没病。我不吭声。他又写:我洗了澡。停停又写:我紧张。是老毛病,不过没关系,能做成。我不说话。他又写:你别急。你急吗?我写:急,医院里有病人。
他写:是你的什么人?
我写:哥。
他写:得的是啥病?
我写:还没查出来。
他写:病重吗?
我写:重。
他写:你哥哥结没结婚?
我写:结了。
他写:你结没结婚?
我点点头。我不说实话是怕说了实话更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