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泥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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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陶凤早早离开表姨家有难言之隐,对谁都不好说。国瑞表示不解,说要工作也用不着这么匆忙。陶凤不加辩解,可她心里明白,她是断不能在表姨家住下去了,多住一天都不行,想起在表姨家遇到的事就感到无所适从,表姨夫和表姨都是退休干部,儿女不在身边,老俩口住的很宽畅,刚去那天她数了数,共数出六间住室,表姨说凤给你两间够住了吧?表姨夫也说闺女你就住下来,把这儿当成你的家。表姨和表姨夫的话使她感到很温暖,真的生出一种到家了的感觉。当她心里曾闪过一念:要是给国瑞一间他就不用花钱租房子了。当然这个念头很快便被她否定了。一是这事不好和表姨提,二是国瑞住进来也不合适。没结婚住在一个屋顶下没事也说不清楚。那时她却没有想到,这里不仅国瑞不能住,连自己也不能住。原因就在于表姨夫。

在这以前她曾见过表姨夫一面,在姥姥家,就见那一面,没留下什么印象。表姨常回家,经常见。妈妈去世时表姨回去了,办完丧事表姨对父亲说让凤到城里找我吧。又对她说凤去找我呵,人往高处走。她对表姨有很好的印象,有一种信任感,所以一进城她就扑着她去了。也怪,那时竟却忘了还有个表姨夫。

表姨夫是一名国家干部,退休在家,一点不显老,红光满面。他很注意保养和锻练,先说饮食,早餐怎样、午餐怎样、晚餐怎样都是板上钉钉。营养搭配也十分讲究,主食多少副食多少蔬菜多少水果多少都有严格规定,他的生活也很有规律,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外出锻练掌握得比军人还要守时。每天吃过早饭便换上运动装运动鞋,背起宝剑出门。下午去游泳馆游泳,风雨无阻。有一次她问表姨夫退休了咋还这么紧张?表姨夫说他不觉得紧张,如果不这样倒受不了。有一次还问她想不想去游游泳,想去就带着她。表姨说凤跟你表姨夫去吧。她说姨你怎么不去呢?表姨说我这人懒,不愿动。还是呆在家里的好。后来她看出表姨不锻练而是忙家务,买菜做饭洗衣裳都是她一个人的活。

表姨夫事事讲究,她就事事不敢马虎,菜吃当日的,奶喝当日的,每天都跑市场。表姨也发牢骚,说女人一辈子不得好,年轻时伺候孩子,老了又把男人当孩子伺候,老妈子的命。发牢骚归发牢骚,表姨对表姨夫的照料是心甘情愿的。表姨夫则不大体谅表姨的辛苦,家里的活一样不沾,她想干家务也能起到锻练作用,表姨夫为啥不用这种方式呢?她也似乎能看出表姨夫对表姨感情不深,不大关心她。其实外出锻练完全可以带上表姨嘛。她还觉得表姨夫有些嫌弃表姨,有一次表姨夫问她体重有多少,她说有一百斤左右,表姨夫说把你姨从中间劈开,一爿也不止这个数呢。表姨夫虽是开玩笑说的,可她听着挺刺耳的,想怎么会想出把自己的老婆劈成两爿呢,这念头能生出来就够吓人的了。表姨倒没当回事儿,说我年轻时你还嫌我瘦呢,现在又嫌我胖了?要想瘦赶明我跟你一块锻练去。表姨夫就不敢吭声了。

陶凤连做梦也不曾想到,后来表姨夫打起了她的主意。开始几天,表姨夫还是一付长辈派头,“闺女”“闺女”地喊。后来就改口像表姨那般凤呀凤呀地叫。而且眼神越来越不对头,陶凤有些慌神了,每逢表姨夫看她就赶紧低下头去,表姨夫尔后的行为就可以用“挑逗”这字眼来概括了。陶凤给他端饭端菜时趁机摸摸她的手,说话忽然就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头或者摸一下她的脸,还时常跟进她的房间里,赖在里面不出来,弄得陶凤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表姨夫忽然早早回到家,说听人说眼下是喝鲫鱼汤的时节,大补,让表姨去市场买鲫鱼。表姨就去了。门刚关上,表姨夫就凤呀凤呀地喊,拍拍身旁的沙发,让陶凤在他身边坐。陶凤不动。表姨夫站起向她走过去。嘻嘻笑着,绕到她身后,像小孩子闹玩似的把陶凤往沙发上推。边推边嚷,我就要让你在沙发坐嘛,就要让你在沙发上坐嘛。

三推两推就推在沙发上,表姨夫紧挨着坐下,抓住了陶凤的手。陶凤用力将手往外抽,抽不动,表姨夫笑了,说凤你是不知我的厉害的,成天锻炼,功夫会误有心人么?实话实说,我的体格棒着呢,你姨就说给个小伙子也不换。陶凤害怕极了。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自己正面临着危险。恐惧使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泪也流下来了。由于挨得很近,表姨夫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凤你这是咋的啦,让人疼疼有啥不好,女人不就是图个有人疼嘛。凤, 你一人在外孤孤单单,就让姨夫疼你吧,姨夫打心眼里喜欢你。说着把陶凤往自己怀里揽,陶凤极力挣扎着,表姨夫已将她紧紧搂抱在怀里,嘴巴喃喃地说凤我真的好爱你,真的好爱你呵。听我的话,不会叫你吃亏的。这时陶凤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一股子蛮劲儿,猛地从表姨夫怀里挣托出来,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然后一头扑到床上哭泣起来,一直哭到表姨回。 陶凤就是在这么一个背景下,离开了表姨家。

开始国瑞没想到他们开门的顾主是位名作家,在他心目中作家应是戴眼镜梳奔头持折扇的那种,而眼前这个人却没有那种派头,各方面都极普通。搬家工走门串户,接触各式各样的人, 练就一副职业的眼光,对人看上一眼,职业级别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国瑞对顾主艾阳的最初判断他不是个有身份的人。 艾阳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可以想像新居比这里更宽敞,否则就没必要换房子了。这是国瑞的逻辑推理,这逻辑推理又显然是从他的职业经验中得来:饽饽往油里滚,没人从宽敞地场往窄巴地场搬。每逢这时他就不免在心里想:这倒出来的房子要是能归自己该有多好哩,那就能在城里安身立命了。自然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操,真是有病,他悄声骂自己。

现在,艾阳的屋子里已经有些人满为患了,除他们搬家公司的人,还有主人这边来帮着张罗的一伙。这伙人在国瑞看来也都有些眉目不清,有的文质彬彬,有的大大咧咧,他们对艾阳的称呼也不一样,有的喊艾老师,有的喊老艾。国瑞同样没想到这伙人却是本市的一些作家,皆因作家不在自己额头上贴着贴,否则就能和报纸上经常见到的那些名字对上号了。

茶倒上了,艾阳又挨个向他们递烟,茶也好烟也好他们一概不能受用,因为搬家公司有明文规定,谁违犯了叫谁卷铺盖。对此国瑞常想: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如今唯独用在他们这些民工身上。他们是全中国最“清廉”的人。

国瑞与艾阳首次搭话是搬运那根坐地直指天花板的木柱子,那时国瑞尚不知道这种古怪的东西叫图腾柱,好奇心趋使他向主人发问:老师这是啥东西呢?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称他为老师,而不称呼其他,如师傅、大叔等。

艾阳告诉他这是图腾柱。

国瑞的同伴也相继向“老师”提问题。艾阳逐一作答:

图腾是什么呢?

原始社会的人认为跟本氏族有血缘关系的某种动物和物品,当做本氏族的标志。也就叫着图腾。

从原始社会流传到今天么?

可以这么认为。

为啥要把它摆在家里呢?

据说能避邪。我主要是觉得很壮观。

它是从哪是运过来的?

贵州。

很贵吧?

还行。

多少钱?

一千二。

噢。

做为老乡之间的交谈发生在往车上搬书时,一捆书散落了,艾阳找来绳子,与国瑞一起捆绑。艾阳问国瑞的家是不是胶东,国瑞说是牟平。艾阳说他也是牟平,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仅没泪汪汪,反都笑了。艾阳又问国瑞是牟平哪里。国瑞说是上庄镇国家村。艾阳说他老家是龙泉镇高地村。国瑞说两村相距十几里路。艾阳问国瑞去没去过高地村。国瑞说去过。艾阳问是不是去走亲戚。国瑞说是去看电影。艾阳问跑十几里路去看电影?国瑞说这算啥哩,骑车一刻钟就到了。艾阳说干劲蛮大呀。国瑞说反正黑下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艾阳又问国瑞进城多久了。国瑞告诉他一年多。这时书捆扎好了。

如果不是因了一副手套,今后国瑞与艾阳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当最后一件家俱搬上卡车,国瑞发现自己的一副手套在屋子里。他对艾阳讲了,艾阳把钥匙给他让他自己上楼取。国瑞在一间屋子的窗台上找到了手套。正要返身出门发现屋角有一卷纸,国瑞觉得可当做为手纸用。便捡起来塞进口袋里。

国瑞对艾阳的重新“认识”始于踏进他的新居那一刻,新居是非同小可的,用同伴小解的话说是好得没有边儿了。大不说,所有的房间都能望见大海。国瑞断定,老乡起码是局一级干部。国瑞在搬家过程中时常碰到这种情况:本来房子已够大,可又往更大处搬,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这人家要么官运亨通要么财运亨通,或者两者一并亨通。这是铁定的,像圆周率一般亘古不变。这就说到艾阳,国瑞一踏进他的新居便一改初衷看出觉得该人有些来头。他暗暗记下这所房子的路名及门牌号码,心想或许有一天他会登门求助于他的这位老乡。他不是说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话么,这证明他是个有乡亲情谊的人。

国瑞真正清楚艾阳的作家身份是在当天收工之后。他到厕所解手,拭屁股时从口袋里掏出白天捡到的那卷纸头。不经意溜了一眼,只见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最上面有两个挺显眼的大字:凶手,下面注:短篇小说。艾阳。艾阳?!国瑞一怔想难道他是作家艾阳?他是知道艾阳这位作家的,他在读中学时就知道本县有个人在外面当作家,对此还有种自豪感。进城后他从报纸上读到艾阳的文章,知道这位老乡作家住在这座城市里,今天的巧遇正应了那句“宁隔万重山,不隔一层板(棺材板)”的话,只要是活着的人,隔着千山万水也有见面的时候。国瑞着实兴奋了一阵,他不再用上面有艾阳文章的纸头擦屁股,他想读读这篇名为《凶手》的小说。

吃过晚饭,国瑞躺在铺上开始读了。

小说内容怪怪的,说这一年石桥村风调雨顺,丰收在望。但在庄稼快成熟时招了山雀,为使庄稼不被山雀糟蹋,村人们在地里竖起稻草人。吓退了山雀,可不久山雀又飞回来了。大家发现只有一块地山雀不敢靠前,奥秘是那块地里的稻草人模样像村长。于是家家户户又重扎稻草人,模样一律像村长。果然管用。当年获得了丰收。到了冬天,野兽从山上下来,进村偷食家畜家禽。村人于无奈中想到那个治山崔的办法。在村四周堆起雪人,让雪人像村长模样。此法吓退了野兽。忽然有一天村人发现所有的雪人头都被齐刷刷砍下。立刻去报告村长,村长大怒,到镇上找公安报案,要求捉拿凶手。公安并不急于行动,问他得罪了什么人。他说当干部总会得罪不少人,谁知道会是谁有杀他的心。公安给他指招,让他再把雪人头按上,谁想砍就让他砍,等“仇家”把怒气发泄完了,也就没事了。村长听从,果如公安所说,雪人被砍过几回后就不再砍了,头就一直留在肩膀上。

蹲茅坑读完艾阳这篇小说国瑞是有些失望的,不在于作品内容不是予期的侦破内容,而是他对作家的这种写法有些不理解。他觉得离开家乡多年的艾阳已不够了解今天的农村现实,如作品写到的农村干部与农民的矛盾,不仅普遍问题,且激烈得有些你死我活的。邻村就发生过这么一起命案:一个青年农民在身上绑上炸药包,与进村逼交钱款的乡干部同归于尽。而艾作家只是轻描淡写地写什么为发私愤去砍一个模样像村长的雪人的头,像闹着玩儿。须知要是把小说中的村长放到现实来衡量,那是好干部。他想要是以后有机会,见到这位艾阳,就坦率地谈出自己的看法。国瑞发现除这篇文章之外还有另外一些内容,只是他没有时间再读下去,因为已到了去找陶凤的时间。便将纸头塞在褥子底下,留待以后再读。

陶凤不让国瑞再干搬家活是因为那天国瑞告诉在搬家中发生的一桩事故:国瑞的同伴蔡毅江在车上挤破了睾丸。把她吓坏了,头一次晓得搬家活危险。不让国瑞继续干下去。

事故的过程是这样:上午已经搬了两趟,搬第三趟时天已近中午,司机老陈为赶回家给上学的孩子做饭,把车开得飞快。到一个路口突然亮了红灯。老陈踏了刹车。这空当儿车上的人和家俱一齐向前倾倒,乱碰乱撞一通。蔡毅江站立的位置在钢琴与车厢前档板之间,钢琴向前一冲,琴角抵在了胯间,只听得蔡毅江大叫一声,身子立时瘫软,歪下去 。就近的人看见从裤子里渗出来的血,知道出了大事。赶紧告知驾驶室里的老陈。绿灯一亮汽车就往医院开了。

卡车径直开进医院大门。蔡毅江被抬下车时仍不省人事,口鼻有出气证明尚活着。国瑞把他背进了急诊室。不见有医生跟过来,国瑞让小解留下照看蔡毅江,自己和王玉城寻大夫。走廊上不见就敲门,一个门一个门地敲,全都敲不开。国瑞急得团团转。

又来到院子。这时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大夫端着饭盒走过来。国瑞像见了救星般大步流星奔上前,一口一个大夫地喊着。男大夫看了他一眼,没应声。继续往前走,国瑞紧跟着,从后面能看出男大夫已经谢顶了,日光在上面亮。进了走廊,谢顶大夫的脚停在医师办公室的门前,掏钥匙开了门。国瑞和王玉城也跟进去了。谢顶大夫放下饭盒又走到水池边洗手,共打了三遍肥皂才算把手洗完。后来就在桌前坐下。国瑞看他要吃饭一下子急了,央求说大夫有个急伤号请你去看看吧!谢顶大夫仍不回应,用小勺子往嘴里喂饭。国瑞还好好说:大夫伤号很危险,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