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中平二年(185年),韩遂与前来征讨的张温交战,便是因天降陨石导致军心不稳,才为张温所破,败走榆中的。”
庞德默不作声。对于这段旧事,他当然知道。他也知道,此刻偏将军马超是在用这样的旧事解释着自己去年的败因。对此,他当然不能苟同。他是一名军人,自然会以军事的眼光来审度成败的因果。但是,眼前的少将军,望之不禁令人心酸——正当壮年的偏将军马超躺卧在病榻上,居然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老态。庞德怵然发现,他的这位少主人的两鬓,竟已白发杂生!他只有附和道:
“天意难违啊!”
偏将军马超看着他,几乎是在逼问了:
“令明兄也认为去岁的战败,是因了天意么?”
“喔——当然,亦有我军不相统属、各自为战的原因。”
庞德支吾着,但依旧给予了必要的反驳。他说的是事实。实际上,关陇联军的十部兵马,在协作机制上,的确先天不足。作为灵魂人物,偏将军马超始终未能真正地起到统一指挥的作用。这一点早为曹营中的“毒士”贾诩所看破。这个姑臧人,深知凉州各势力之间的底细,后来曹操的离间之计,亦是出自贾诩。但是庞德还是嘴下留情了,没有更加严厉地指出,导致兵败的直接原因,恰是因为他偏将军马超疑窦丛生的那颗心。
偏将军马超并没有听出庞德的言外之意,或者,是他不愿听出。他说:
“不错!这是教训,一干不相统属的兵马,就是一干流寇……”
正说话间,板屋内突然涌入一道黑气,继而天边传来一阵奔雷般的低鸣。屋内的三人面面相觑。还是庞德反应快一些,回过神来立刻喊道:
“快出去!”
言罢不由分说,抱起床上的少主便向屋外冲去。
屋外的景象令人惊诧。方才的朗朗乾坤此刻黑气弥天。庞德放下少将军,说道:
“雷发非时,怕是何处地震了。”
偏将军马超站稳身子,举头望天。但见四野的黑气渐渐在弥散,一道惨淡的白虹直贯长空,那轮亘古常在的太阳却没有了踪迹。紧接着,各人都感到了脚下的震颤,很细碎,但也很密集。周边的山石开始窸窣移位。马秋拔腿便跑,一回头,发现自己的父亲与庞德都立在原处,不由得也停下了步子,惊恐地蹲伏下来。庞德欲走,亦是看出了少将军毫无反应,这才陪在了身边。
偏将军马超分开自己的双足,以使自己站得更加稳定一下。他依旧举目向天,安静地感受着来自大地深处的颠簸。
这便是天象。
数十年来,日食、地震频仍。随着天有异象,人间亦是乱象横生。建宁三年(168年)正月,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建宁四年(171年)二月,地震,海水溢,河水清;五月,河东地裂,雨雹,山水暴出。熹平二年(173年)六月,北海地震,十二月,日食。熹平六年(177年)十月辛丑,京师地震,十二月,日食。光和元年(178年)二月已未,日食,地震;四月丙辰,地震,寺中雌鸡化雄,京师马生人。光和三年(180年)秋,表是地震,涌水出。光和六年(183年)秋,五原山岸崩。中平元年六月,洛阳女子生儿,两头共身……
这一幕幕的乱象此刻走马灯一般在偏将军马超的意识里循环往复。他似乎踏在了大地的脉搏之上,于大地强劲的律动之中,仰天发问:
那么上天啊,你生我马超,究竟意欲何为?
近旁的那座山轰然塌陷。霎时黄尘腾空,飞沙走石。剧烈的震动将偏将军马超和庞德重重地掀翻在地。那座山必然会在大地的震动中崩塌。在偏将军马超的命令下,它已经被挖空了。上下迂回、共分三层的藏兵洞,已经掏空了山体。那么,它的坍塌,是否便是上苍对于偏将军马超的一个天启?
生息
仲夏皋月的田间,恰是小麦吐穗扬花、于天地间吸纳精华的时候。麦浪里一片青黛,麦穗之上挂着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这种黄花夜开朝闭,自有一股令人爱怜的羞涩。
偏将军马超在地头劳作着,眼望万顷良田,默默感佩上天的此番赠予。
连年兵燹,生灵涂炭,随着人口的死丧流移,素有关陇粮仓之称的陇右一片萧条,已经很难看到这般丰饶的景象了。日前的那场地震,居然对麦田毫无毁损,而且,地震之后那种惯常会随之发生的日月失明、星辰逆行,也没有出现。天地似乎只是打了一个喷嚏,并没有发作重疾。皋,同高。五月阴生,欲自下而上,故称皋月,在这个万物升腾的月份里,天地间盈满欣欣向荣之气。麦苗扬花灌浆的时刻,甚是娇气,忌冷忌热,忌狂风忌骤雨,而此刻的天地宛如一位矜熟的女子,和风习习,温柔妩媚。这样的天象,令偏将军马超的心里一派和煦。他默想道:小麦扬花了,麦芒亦将变得愈加锋利了罢。
身旁一位除草的兵卒向着自己的将军说道:
“看这长势,亩产怕会有三斛呢!”
偏将军马超停下手中的农具,回以赞许的微笑。那份丰收的踏实感已经落在了他的心头。粮秣的充裕,这便是上天给予他最佳的馈赠。那个在东边气焰熏灼的曹操,正在静观他的一举一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如今展开的是一场心理的较量。曹操没有动作,不过是想让这死一般的僵持压垮他的神经。而他,也的确数度于焦灼的等待之中心智纷乱。但是,经过一场疾病,经过一场魂魄的巡游,经过一场天坼地裂的震荡,现在万物生长,天地以这番生生不息的景致有力地支撑住了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心。
现在的偏将军马超,就如一个面对着丰收的农人一般,内心无比的踏实。
刚刚他下地的途中,隐约看到了儿子马承的身影。这个少年携着一名羌族少女,倏忽闪进了山林之中。一时间,大病初愈的偏将军马超突然也感到了一丝蠢动。他甚至想尾随过去,一探儿子的春光。这个稍纵即逝的念头令他不禁独自大笑了出来。那一刻,偏将军马超感到了那股勃发的生命力重新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不远处羌人的门外挂着背篼,他知道那是女主人正在分娩的标志。他的治下,又将多出一名骁勇的兵士还是一名妖娆的女子呢?
“将军,喝口水罢。”
董夫人的声音打断了偏将军马超的遐思。
他回过头,看到身后的董夫人也如自己一般胼手砥足地立于田间,正将一只陶罐捧在他眼前。这样的一幕,不禁又让他笑了起来。他的这位有着皇亲血统的汉家夫人,终于也收拾起了娇柔,像一个真正的庶民一般,和他站在了大地之上。而他们的身后,是马氏的数十名家眷,他们个个撸起袖子,在和风中挥汗如雨——这岂不比在庙堂之中做着囚徒好么!
“杨夫人呢?”
偏将军马超接过陶罐,牛饮一番,向董夫人问道。他在劳作的家眷之中没有看到杨氏的身影,这令他有些不解。要知道,在他的数位妻妾之中,最是杨夫人能织布、善种田,这位氐族女子,天然便是一个优秀的劳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