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个战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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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些日子,我好象把刘允已经忘记了。我把他忘记了,他却没有把我忘记。

临近中午时,我推掉了几个邀请我坐坐的电话。刘风推门走了进来,我以为她给我送过什么批件来。她没有好气地说,庭长大人,有人要见你。

谁要见我?请他进来吧。

刘允,刘允要见你。你不招惹他了,他却粘上你了。

既然他来了,你就请他进来吧。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也挺想念他的。快,快让他进来。

刘允没有在意刘风那张阴着的脸,他走进办公室就说,我,我没什么事情。我是路过镇上,不是特地来的。我好象听说你挺喜欢的写的字,我就为你写了一副。字写得不好,但我写的是涂景涛大人的诗。你记得挂符桥的故事吧,那个往桥上挂官符的大人就是涂景涛。这诗文就是他亲笔所作。

出自礼貌,我也得站起身来,打开折叠在一起的宣纸,上面的字写得十分工整,十分认真。上了年纪的人,学问又好,他写出的字本身就带着苍桑感。当年的涂景涛以政府官吏身份与沙俄谈判,谈判失败以后,涂景涛在名胜观间阁题写了这诗。有几句写得十分精彩……学仙当结芳尊友,安得蓬莱太平酒。尽倾东海入杯中,醉乡直到无何有。酒酣拔剑叹汪洋,长鲸未斩心犹惶。菩萨低眉不我顾,曾经阅历千沧桑。青山山青不改色,我欲住山犹不得……也只有这样忧同忧民的人,才能写得出这样让人感慨的诗文。也只有这样的官员,才能做得出将官符挂在桥头的举动。

谢谢你,老爷爷,涂景涛诗写得好,你的字写得好。尤其你在边款上题写的,九八叟,这可稀奇又珍贵。我就收下了,再次表示感谢。

刘允嘿嘿地笑了起来,你喜欢,我就高兴。我这几天一直在等着你,你也一直不见踪影。我等得不耐烦了,就跑来了。不会影响你工作吧?

不会,你来了,我很高兴。已经到晌午了,我带你吃饭去吧。

不了,不了,我还是回狼窝去吧。再说,我一个吃过了,“县长”还饿着肚子。

那我们多要点吃的,给“县长”带出一份来,你回去的时候,捎给它吃不一样吗?

那就客随主便吧。

法庭对面就有一家小清真馆,平时我们也喜欢到这里来喝羊汤。人家的羊汤是用真正的羊骨头熬出来的,不象有的羊汤馆,往汤里兑羊奶。汤里的羊味不足,再往汤里扔些干羊屎蛋。你说现在做生意的人缺德不缺德,为了要有羊的膻味儿,竟然拿羊屎蛋蛋当调料。

店主认得我,让我们坐进了干净一些的雅间。当店主问我想吃点什么的时候,本来一份大全羊也足够我和刘允吃的。但我还是多要了一份羊脸肉,一份溜羊肝和一份炒肚丝。本来中午是不能喝酒的,我不喝酒,我也应该让刘允喝点酒。既然吃饭,就不能在乎这一点。我为刘允要了一个二两装的二锅头口杯。

五十六度的二锅头,喝下去片刻功夫就能让人进入状态。刘允说,这些天没见到你,我肚子里憋的话很多,再不说给你听,我的肚子快要迸裂了。

那你就快说说给我听听。

如今,难得能碰上你这么好的年轻人。现在的年轻人,看我们老年人,那眼皮夹也不夹我们一下。人老了,就象家里的破烂。扔也扔不得,烧也烧不得。

他们那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金香玉。我就盼着家里能有个老人,可惜,我的爷爷和奶奶早就死了。老爷爷,咱们边说边说,你也慢慢地喝着。酒不够,我再给你要。

刘允的牙口很好,他吃那盘凉拌肚丝,就象牲畜咀嚼草料的声音。那有节奏的声音很容易刺激人的食欲。极有韧性的肚丝被他咀嚼稀烂之后,他才吞进了肚子里。他喝了一口羊汤,清了清口。他忽然反问我,年轻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

冷不丁地这么一问,我还真没有准备。为什么感兴趣?一个快到一百岁的老人,居然能给人写状子,并且打赢了官司。作为一个直接接触此案的法官,做些调查研究,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我也是犯罪心理学的硕士研究生,我从来都不放过我审理过的案件。老爷爷,我是不是有什么冒犯了你的地方?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你是我一生当中碰到的真正尊敬我的人。你比我亲孙子要强多了,噢,我也没有孙子。一个知大知小的人,他就是有出息的人。连大小都不知,连长幼都不分的人,日后是要受到报应的……又说远了,想当年,我们到日本留学的人,并不是我一个。比我早的有一个名叫邵翰章的,他专修医科,回国以后,自己开了第一家西诊所。在金州城里,那是第一家西医诊所。许多要喝半个月中药汤子的病人,到了邵翰章的诊所,吃了几片白色药片病就好了。他的生意好极了,没过几年,他就成了金州城里的富翁之一。另外一个金商的同学,他家里经营着一个清酱园子,是户小富即安的人家。他姓毕,他读书读得不错,他也得到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可是,他家里不愿意让他去。如果他去了,他妈妈就要上吊。没有办法,他就没有去日本。后来,我听说这的这位姓毕的同学精神失常了。

还有一个和我同年,他的名字叫丁国昌。他在日本就加入了国民党,回国以后直接投奔了孙中山,参加了国民革命军。在日本时,丁国昌他也要介绍我加入国民党。可我不愿意与政治搅和,我想洁身自好,平平静静地做我自己的事情。在日本留学时,我们这些年轻经常探讨一个问题,为什么日本一个小小的岛国,竟然能打败有着五千年文明历史的洋洋大国?直到今天,这也是一个老话题。就是这个小日本,他永远是我们民族的死对头。我们也许能战胜哪个入侵者,但从根本的意义上打败日本,很难,很难……丁国昌那时就说过,我为什么在日本专修军事,我就是想把日本的军事研究透彻,知已知彼,当再有战争暴发的时候,我们就能战而胜之。事情是象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吗?非也……留学回来以后,日本当局对我们这样的人才是相当看重的。我本来可以谋得一个更好的职业,但我有自己的抱负,我到了市政厅当了职员。

据我所知,日本统治大连时期,能拥有这样一个位置的人,算得上真正的白领阶层。连日本人也很难谋取到这样一个位置和工作。

刘允说,在日本留学的那些年,我时时处处留意日本的社会和各阶层的人。从他们的饮食起居,从他们的教育制度,从他们自身的修身养性。我发现,日本民间盛行的许多习俗,都是从中国移植过去的。从方说,忠君思想。日本人对于天皇的忠诚,要比我们中国人忠于皇帝的精神要强一百倍,一千倍。那是没有一丝一毫一点一滴的水份,那是绝对而纯粹的忠诚。而我们中国人,大家都知道天高皇帝远,没有人忠于皇帝,反倒在民间编点顺口溜讽刺和谩骂皇帝。有人说,中国人自古就没有民主和自由。要我说,世界上只有中国人才是最民主,最自由的。中国人表面上忠于皇帝,可背过脸去,什么样的皇帝中国人不敢咒骂。皇帝是一国之主,就象我们居家过日子的家长一样,我们能对我们的父母不忠诚吗?你对父母不忠诚,你是好儿女吗?

你回国之后,你想做的,就是想让中国人忠于自己的皇帝?

刘允认真地说,忠于皇帝有什么不好,因为他是国家的象征。英国和日本,都是君主立宪制的国家,从来也没有反对天皇陛下。所以,人家的国家才能稳定,人家的国家才有真正意义上的凝聚力。

你说中国历史上有这样的皇帝吗?如果有,咱们也保留一个。

刘允认真地说,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我想做的,就是从零开始,一切从头做起。比方说,早晨起来要洗脸,吃饭之前要洗手,上完茅房要洗手,头发长了要剪掉,指甲长了也要剪掉……我小的时候在老家就养成了这样的陋习,来到城里的金商读书,我才逼着自己渐渐地把身上的陋习改掉了。陋习不除掉,怎么可能向文明迈进……

从刘允嘴里说出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不顺耳,好象也有些过时,好象他说的中国人应该是民国初年的中国人。但我能从他的话语当中听得出来,他是个有思想的人。他虽然没有直接投身革命,他虽然在为殖民当局做事,我们把他叫作殖民主义者的帮凶,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他没有完全背叛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和人民。

民国十二年,我从市内来到了金州,在金州会任职。日本统治大连以后,他们把这个城市当成了他们的第二祖国来看待,把大连当成了日本国的第四十九个州。日本当局也要把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中国统统改造成日本式的国民。

我到任后的第一年,便遇到了这样一件事情。金州会下属的大连湾分会,那一方水土有一个这样的人物,他嗜酒如命。只要他一喝上酒,便爹妈不认,皇帝老子他也不怕。他的亲爹气得想揍他,没曾想,他倒把自己的亲爹给狠狠地揍了一顿。只要这个醉鬼一喝酒,整个屯子都得不到安宁。在那年月,日本人少得很,一个分会相当于现在的一个乡镇。咱们一个乡镇至少有一个派出所。那时,一个分会只有一个日本大金线[警察]。有一次,这个醉鬼又喝醉了,正好让日本大金线撞上了。看到他耍酒疯,打人又骂街,就上前去教训他。此时的醉鬼哪里怕你什么大金线,指着大金线的鼻子,破口大骂,操你妈,操你姐姐,再操你老婆。在中国呆得时间长了,日本人也能听懂几句中国话了。他知道这个醉鬼在骂他,他把醉鬼带到了警察所。别说到了警察所,现在就是下地狱,醉鬼也不害怕。大金线让人从茅房里舀来一勺半稀不干的粪水,二话没有,掰开醉鬼的嘴就往里面灌。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想说了,因为别影响了咱们俩的食欲。

我正听得来劲,我想知道那个醉鬼后来怎么样了。

从此以后,那个醉鬼再也滴酒未沾,他不喝酒,好人一个。事后有一天,醉鬼的爹妈提着四样礼的礼盒,来到了警察所,找到了那个给他儿子灌粪汤子的大金线。两个老人进门给大金线跪下磕头做揖,千感万谢,能根治了儿子喝酒耍疯的毛病,也去掉了他们的一块心病。为了能去掉儿子的这个毛病,他们也想尽了办法。什么办法也都尽绝,比方说,用人肚子里的蛔虫,把它焙干碾成粉末,然后放进酒里,只要喝下这样的酒,他就会呕吐,呕吐得牵肠挂肚,再也不想喝酒了。就是这样的方法,也没能奏效,他照喝不误。没有想到,爹妈头疼了好多年的事情,让大金线一勺粪汤给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