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刘权一下叫住了他。“以后别他妈有什么事都叫我们单位小吕,人家名牌大学学经济的,是我们队引进的人才,你手底下那帮工人闲着没事干,让我们这人才帮你搬东西,有这么干的吗?”刘权大声地说。
“嗨,对不住,对不住,这不人手不够嘛。”老李赶忙解释。“以后别再让我看见啊,你个老东西,是不是欠我中午玩牌接着砸你
呢。”刘权说。
“没事,刘哥,真没事。”小吕腼腆地说。
“就不能惯这帮孙子毛病,来了新人就瞎使唤,哪跟哪啊,这是。”刘权不屑地说,“唉,江队把你分到哪个组了?”“嗯……江队还没说呢,我也不知道。”小吕如实回答。“得,你要是愿意,就来我们组吧,我们那老赵歇了,除了探长就我一个人,正缺搭帮的人手呢。”刘权说。“行啊。”小吕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谁都没想到赵顺能回来,确切地说是在没人请赵顺回来的时候,他自己能回来。
赵顺有工作证,有进门卡,有熟面孔,没有谁剥夺他上班的权利,所以他像一个月前一样进了办公室,十分自然。在罗洋到单位的时候,看见赵顺正在给办公室大扫除。
赵顺看罗洋来了,有些犹豫,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早啊。”还没等罗洋说话,赵顺先张口了。罗洋没有表现出惊讶,不知为什么,他早在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象过多次此刻的场景了,倒谈不到什么预感,主要源自他对赵顺我行我素的了解。他镇定了一下。“顺哥,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啊?”罗洋说。“上班就上班呗,说什么啊,呵呵,对了,忘了和领导请示了,罗探长。”赵顺语中带刺。“嗨,顺儿哥,不是那个意思,我算个屁领导啊,我是说你要是上班说一声,哥几个接你去。”罗洋说。“呵呵,不必。”赵顺淡淡地回应,继续干起活儿来。罗洋愣了几秒钟,回到了自己的工位。“顺儿哥,身体怎么样了?”罗洋语气很轻,脑袋没有探出工位。
“没事,按时吃药,挺好的。”赵顺回答。
罗洋又沉默了一会。琢磨了半天,再没问出问题,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没法再问,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当个老好人,顺着赵顺说些他爱听的,还是该履行所谓的探长的职责,触及一些比较深入的事,在他来看,此时做出任何一个选择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利,以不变应万变,才是首选。干探长四年了,罗洋深知探长这个职位的微妙,探长太小了,小到一度连人事局都不能承认这个编制,满打满算,自己才管两三个人,这是一个最基础的作战单元,说白了搁古代连九品都算不上。但探长是有权力的,他掌管着手中案件的侦查权,无论是队长还是总队长,甚至局长,对案件的判断都来源于探长的汇报,汇报是可以加入个人意见的,说有针对性也不为过,探长可以把握手中案件的进度、快慢,甚至侦查结论,这就是权力,特别是对于举报人和被举报人来说,这是探长最大的价值。
所以有的探长“玩案子”,拿案件当自己的,在举报人和被举报人之间博弈,在所谓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违反了许多小原则,给自己弄灰色收入。但罗洋从不“玩案子”,他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他不想玩火自焚。出身军人家庭的他从小便衣食无忧,准点起床,军队食堂,家里父亲严格的管理和准点的熄灯,童年让他学会了按部就班地干好每一件事,与此同时,也让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充满非分之想。他当刑警的第一天,他师傅教会他的,就是在执行任务中要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子弹,任何没有退路的举动都是非理智的,这点他在三年的刑侦生涯中无时无刻不牢记在心。后来干经侦了,还是那位师傅,在他临走的时候问他:多十万块钱能不能改变生活?罗洋回答:不能。师傅说了,那就别去拿人家的钱,罗洋点头牢记。
在他去经侦的第二年,他师傅就在一次轰轰烈烈的下沉运动中被充实到了基层,这个干了三十年刑侦的老刑警,在拒绝提前退休的情况下,被分配到了某郊区派出所当巡逻民警。而就在罗洋聘上探长的那一年的秋天,这位在公安局工作了整整三十一年、有着三十年刑侦经验的巡逻民警,在连续三天加班回家后,突发急性心梗而死。走的时候,制服衬衫还没脱完。
罗洋参加他追悼会的时候,许多人叹息,说他要是能死在工作岗位就好了,那样抚恤金能多给不少。
此后的经侦生涯,让罗洋体会到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公司之间的明争,相互揭发,最后两败俱伤;公司内部的暗斗,股东之间的揭底,让原本好好的公司轰然倒塌;为了获得利益不惜出卖一切的暗箱交易;为了掩盖罪恶越堵越大的银行黑洞;为了一己私利造成单位巨额亏损的蝇头小利;为了最后捞一把而锒铛入狱的“夕阳犯罪”。这一切都源自一个字——钱。
任何人都需要钱,从乞丐到富翁,这是一个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游戏。罗洋也需要钱,但他不缺钱,所以对钱的欲望不大,通过工作关系,罗洋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的姑娘当老婆,人家是年薪制,年终奖就是他一年收入的两三倍,偶尔罗洋帮妻子找些搞企业的朋友拉个存款的什么的,也就仅此而已。罗洋有原则,先说事,再交朋友,这样才安全。
而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罗洋开始嗅到危险的味道了。抓捕出问题,满城风雨,赵顺得病,现在又来上班,这些问题没一个在罗洋的预料之中。赵顺没病的时候,组里一半的案子都是靠他撑着,或者说是自己没掌握的,赵顺比自己工作年头长,干经侦的经验也比自己丰富,而且不得不承认,赵顺的活干得很不错,据说在江浩还没提队长之前,赵顺还带过他一阵。但俗话说,有一利,必有一弊,赵顺闹成如今这样,完全是自己的性格决定的。
是,大家都承认,赵顺曾侦破过本市最大的虚开增值税发票案件,他还曾经连续十八天连续蹲守,抓获到一个潜逃十年的金融诈骗重犯。赵顺是个好警察,但这并不意味赵顺能干好警察这个职业。偏激,固执,与同事无法沟通,轻视领导,这些都是赵顺的顽症痼疾。这也是他在同一个岗位举步不前的根本原因,而他却以此为乐,仍然我行我素。罗洋聘探长的时候是双向选择,就是说他有选择探员的权利,探员也可以选择他,但领导硬是把赵顺安进了他的探组,他无奈也只有硬着头皮接了。罗洋知道,在赵顺心里压根看不起他,或者说,在赵顺眼里,根本就没他这个领导。
在老邢还没退休的时候,探组是四个人,罗洋就让老邢和自己搭档,赵顺和刘权搭档,这期间没少了刘权和赵顺之间的矛盾。矛盾的起因大都因为赵顺的性格,解决也常常是刘权的妥协。之后老邢退了,罗洋就和刘权一起干活,赵顺出去时刘权也跟着,但案子上几乎不参与。久而久之,赵顺成了罗洋探组的独行侠,案子自己搞,从来不向罗洋汇报,有急事了还直接找队长,罗洋嘴里不说,心里别扭。但罗洋没有因此而疏远或抵制赵顺,罗洋知道,领导是不会提拔一个连两个人都带不好的探长,他与赵顺闹矛盾搞分歧,只会给了其他探长机会。所以他在忍,而且强迫自己成了习惯。
赵顺得病了,刘权接了赵顺的案子,主次改变了。赵顺变得沉默了,刘权干活积极了,态度也改变了。这些改变让罗洋觉得危险,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变成了这样的人,原本不该这么进行的案子,这么进行了,这些表面的改变都一定不如表面的那样简单,是否与利益有关,罗洋还不好确定。但罗洋知道,此时自己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说白了就是闪,暂时躲远一点,看看再说,警察对于罗洋来说,就是个养家谋生的工作而已,犯不着冒太大的风险。
江浩见到了赵顺也很意外,但毕竟是当领导的,他表现得十分稳定,嘘寒问暖了一阵后他把罗洋叫到了办公室。
“罗洋,谁让他回来上班的?”江浩严肃地问。
“江队,他今天来我们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早就向您汇报了。”罗洋回答。
江浩往后仰了仰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鉴于他现在这个情况,就先别让他动案子了,他愿意上班就上班,加班也照常给他报,什么都别耽误,看看再说。”罗洋回应:“好,但是……”
江浩说:“什么但是,有话直说。”
“但是如果他非要搞案子怎么办呢?”罗洋问。
罗洋问的,也是江浩在问自己的,同时,也是最难回答的。“嗯……”江浩想了想说,“要是他非要搞案子,你也别拦着,就让他搞,但记住,一定不要让赵顺参与案件中的询问、讯问和抓捕工作,就给他点银行查账、工商局调档案的小活,千万别惹出篓子。”
罗洋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江队。”罗洋说着起身要走。
“唉,罗洋。”江浩叫住了他。“一定要把握好度,既别和赵顺发生冲突,也别让赵顺在案子中再犯毛病,我知道这么做很难,但你是探长,得负起责任来。”江浩冲着罗洋点了点头。
“江队,我尽力而为吧。”罗洋也冲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