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山县县城的主干道是凤山大街,凤山在哪里,现在已经没几个人说得清楚,有一种说法是凤山大街就建在凤山的山脊上,刚好与小龙山交汇,县府所在地就是龙凤呈祥的交叉口。凤山大街两边和中间绿化带栽种了十几年树龄的法国梧桐,粗壮的枝桠分别向四周伸展开,三溜法桐就把整条大路遮盖的严严实实,如果下小雨,行人都不用打伞。这条路俨然成了县城一景,有一年县广电局搞了个小龙山美景评选,这条路排名进了前五,证明了他在老百姓心中的地位。现在,凤山大街的前途忽然黯淡了,入秋的法桐蒲扇样的叶子在晨风中打着旋落在地上,又被飞驰的汽车扰动,离地半米挣扎一下又落了下去,路边是不少扛着相机拍照留念的居民。
县大院里,侧柏和雪松依然苍翠,冬青围起的小花园里,月季花顽强的盛开着,菊花却还在羞羞答答,再过一个月,黄的、白的、粉的菊花就将成为主角。大院西侧的大礼堂里,全县新农村建设会议正在召开,县委书记刘长乐中气十足的做着即兴讲话,下边的乡镇长们和部分重点项目所在村的负责人拿着笔假装记录领导重要讲话,李小民就在笔记本上努力的画着一只王八,只是那个王八壳子总是圆了扁了的画的不够满意。
“任务很紧迫啊同志们!”刘长乐梆梆梆的敲着桌子,“现在全国都在搞建设,咱们还在悠闲的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再不抓紧老百姓要骂人的!”
乡镇长们齐刷刷低下头,李小民在他那幅“百龟图”上又画了个圈。
礼堂四壁上的扩音器里又传出了刘长乐激昂的声音,“凤山大街要拓宽和绿化,半年前就要求延长到红叶寺,公路局园林局迟迟拿不出整改方案。”刘长乐声音有些严厉,“社会上个别人别有用心,一会儿说是保护文物一会儿说老百姓有意见,有国家文物保护文件吗?那个老百姓提过意见?都是借口,就是为了破坏我们的经济发展大计,就是要破坏我们的大好形势!公安局为什么不敢抓人?像这种破坏分子绝不能姑息!”
被点到名字的几个单位领导把头缩到了肩膀里,在新农村建设会议上却因为市政建设被批评,几位领导感觉受了无妄之灾,会议明显跑题了嘛!几个村干部倒是无来由的绷紧了神经,李小民一个激灵,本来正在画的一个圆圈线条成了锯齿状,“妈的,王八蛋都画不圆!”李小民有些恼火。
刘长乐又说:“当然了,现阶段咱们的主要任务还是要围绕新农村建设这个主题展开,我刚才因为市政建设批评了几个单位,同样,在新农村建设这个工作上,必须发动群众,做好思想工作,各乡镇尤其是街道办,严防群体事件。下面请县长赵一迪同志做工作部署。”
刚刚四十岁的县长赵一迪作风硬朗,而且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以前就在街道办主政,与县城周边几个村子都很熟悉,出身全省最高学府中文系的他尤其对各村文化古迹感兴趣,在他看来,几千年的中国文明不在城市,全都隐藏在星罗棋布的广大乡村,这也使得他对这次合村并点工作打心里反感,但身处这个位置,对于刘长乐一手主持的这项工作只能一步步硬着头皮推进,况且有些临近县城的村庄脏乱差,许多村民还住在土坯房里,确实值得整改。
扶了扶银边眼镜,赵一迪浑厚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合村并点、新农村建设对于集约利用土地来说是个好事,在座的都是基层工作的同志,县里大大小小的村庄上千个,几乎都存在空心化现象,咱们县又是个劳动力净流出县,除了春节,各村都是三八六一部队,年轻力壮的都外出打工,留守儿童留守老人加上留守妇女,这就是不稳定因素。”
台下的村镇干部连连点头,李小民早就画完了他的“百龟图”,专心致志的看着台上的赵一迪。
“这次县里也是要借着这个机会,一是搞集约化农业,二是招商引资,”赵一迪说,“下个月,县里要组织各乡镇长和书记、县局主要领导、部分企业家和致富带头人外出考察,一队由刘书记带队,到苏锡常等长三角经济发达地区考察,另一队由我负责,到珠三角考察,这次考察决不能跟以往一样,上车睡觉下车旅游购物,每个人的都要写日记,要上交参观感悟,结合本地区实际,拿出切实有效的发展举措。”
顿了顿,赵一迪又说:“至于各村干部,这段时间多辛苦一下,对本村现有的名胜古迹、经济现状、发展思路、群众意见做个梳理总结,县府办汇总后拿个报告出来。我们要搞发展,就要搞群众满意的发展方式,一二三产业协调推进,尤其要注意不得搞强拆强征,当然,也不能任由某些人钻空子占国家便宜,多拿补偿费。”
一旁的刘长乐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实际上,他与赵一迪在合村并点的问题上还是有分歧的,在他看来,只要拆掉农民的旧房子,在县城外环划一块地皮给开发商,一切就都解决了,政绩有了,收益也有了——无论是公还是私。而赵一迪总是张口文化闭口文化,工农兵学员出身的刘长乐认为这简直是不务正业,甚至是在显示对自己的优越感。赵一迪讲话结束后,刘长乐突然提议安泰社区书记李凤林上台传授经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李凤林红着脸走上来,低着头吭哧吭哧半天没个完整话,仿佛出席自己的批斗会,刘长乐倒是不以为意,他挥了挥手,李凤林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回到座位上。刘长乐说道:“安泰社区的变化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咱们党员同志整天喊工作要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优越性在哪里?村里人住上了小楼房,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这就是优越性!安泰社区改造的时候,有些同志,特别是今天在座的一些领导同志提出反对意见,讲一些这样那样的困难,找一些这样那样的借口,现在呢?只要想干,心里装着事儿,再大的困难就能克服,其他村子要认真吸取经验。”台上赵一迪脸色一下就变了,李凤林头都要埋在了桌子底下。
安泰社区是刘长乐树立的典型,当时刘长乐刚刚空降本县,而安泰社区当时还叫安驾庄,距离县城不到十里地,一级公路和国道交汇穿过,地理位置比县城还要好,刘长乐招商引资的第一个成果就是小商品批发市场,投资商相中了安驾庄的区位优势,于是刘长乐的第一板斧就毫不犹豫的砍向了这里,决议村庄整体搬迁,与邻近的护驾院等及个自然村合并组建安泰社区。
当时还是副县长的赵一迪和几个本地老领导表示反对,老百姓也有意见,他们认为这是偏离本地实际的瞎指挥,主流的意见是本地经济发展水平达不到合村并点的要求,一旦农民上了楼,进企业做工人没有那么多岗位,务农要跑出十几二十里地,不方便不说还不安全,尤其是留守妇女们,庄稼自然照顾不到位,本来男人在外打工,女人在家种地,养几只鸡鸭鹅,一家人日子还过得去,上了楼进了城,生活成本增加了,收入却减少了,再说农具往哪放?况且中国的老百姓对于土地有一种偏执的热情,搬家如同刨了他们的根。除此以外,赵一迪还有其他的想法,这一带村庄都有上千年的历史,盲目的合村并点,不仅偏离了本地区的经济发展实际,更是对延续千年的乡村文化和历史古迹的毁坏。
赵一迪曾经走访过小龙山县的每一个村庄,有历史典故的村庄名字张口就来,就拿安驾庄来说,小龙山县在古代是有名的“官马大道”,国都或南或北,小龙山山口是穿越这一带山地的最近道路。如果你在地图上沿着“过村”、“安驾庄”“护驾院”等几个村子画一条线串联起来,这条古代“官马大道”就显现在你眼前,皇帝路过一个村庄时侍卫请示是否在此扎营,皇帝随口道:“过了这个村子再停。”于是“过村”的名字就有了,皇帝驻扎的村子就取名“安驾庄”,亲军扎营的地方便是“护驾院”。
急于打开局面的刘长乐动用了他能动用关系促成了安泰社区的完工,连“安泰社区”这个名字都是刘长乐“钦点”,安驾庄村变成了门可罗雀的小商品城,其他几个村子变成了残垣断壁的废墟。一年后,上了楼的村民有的悄悄回到自己原来的村子,依靠几道短墙搭个棚子,农忙时便住在这里,还有的清理出一片空地偷偷搞了养殖,为了省钱,安泰社区的“市民们”每天早上在自家楼下用穿心壶烧水或者垒砌土灶做饭,弥漫着炊烟的县城南外环一派乡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