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想农眼前浮现出母亲的容颜,她老人家当年在猪栏边看那一幕猪场喜剧时,会是怎样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一九五二年九月,杨云成了南通农校兽医班的一年级新生。
农校建在城市的远郊,那地方几乎就是农村,学校的前前后后被农田、树林和河流包围,如果不是大门口白底黑字的校牌,谁也想不到荒郊野外还有一个新中国培养农业人才的所在。据说校址是由原先的兵营改建而成,成排的砖房横平竖直,砖是青砖,瓦是小瓦,因为有了些年代,砖墙风化得呲牙咧嘴,略微用指甲一抠,粉末就会在风中飞扬,迷住人的眼睛。青紫色的瓦楞草在屋顶茂盛地生长,每一棵都有半尺来高,沉甸甸的,让人担心它们的重量会压垮了被蠹虫蛀空的房梁。教室的窗户很小,光线昏暗,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不仅要求字体大,还得使劲蹭手上的粉笔,把字迹弄得粗硕,后排的同学才能看清。
宿舍十六个人一间,未经油漆的原木钉成的床架,上下铺。开学之初还算夏季,床上铺着草席,床顶吊着灰不溜秋的蚊帐,蚊帐因为陈旧,在雨天会散发出一股霉烂的腐味。所有学生的脸盆和竹壳热水瓶都摆在墙角,一字形地排开,每只热水瓶上顶一块折叠好的毛巾,看上去像一排戴着包头的士兵,滑稽中自有一种庄严。
伙食还不错。毕竟是农校,蔬菜是自产的,家禽和家畜是自养的。种菜和养殖的目的都是为了教学实践,可是谁规定了做完实验的猪羊不可以剥皮吃肉呢?所以在农校学生的饭盆里,隔三差五会有荤腥,会有最新鲜的时令蔬菜,偶尔还会有瓜果分发。
现在杨云不穿白底蓝花的旗袍了,因为社会风气有了改变,人们开始虔诚地“崇苏”,时髦的女学生们穿上了漂亮的“布拉吉”,翻一个大大的领子,腰间扎上皮带,不经意地转个身,裙摆飞开,如花朵绽放。来学校前,巧手的母亲给杨云也缝了一条,浅灰的底子,带紫红色几何圆点,领口还缀了一个同色的蝴蝶结。杨云没穿,把裙子压在箱底。换了环境之后她还是个低调行事的人。学校经常要求学生填写“政审表”,似乎那个时代的领导们都有一种“政审癖”。杨云每次拿到表格,看到标有“家庭出身”的这个栏目,心里就有轻微的颤抖,像是忽然间被人推下冰冷的河水,她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河水就把她劈头盖脸地淹没。她穿藏青色列宁装,老蓝布的裤子,裤裆大而肥,膝盖总是鼓着两个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生来是罗圈腿,而且腿短得不成比例。即便这样,有一次在浴室洗澡,发现自己的皮肤比别人都要白皙细嫩之后,杨云连洗澡都要躲着同学,或者第一个冲进去匆匆洗完出来,或者磨蹭到最后一个进门。
拥有财富是罪过。美丽是罪过。独立思考、才情飞扬、卓尔不群统统都是罪过。一个人只有自觉地摒弃罪恶,才能够融入集体,成为其中的一粒灰尘。
学兽医的女生很少,连杨云在内一共三个。本来还有第四个,那位大姐在上过第一堂动物解剖课之后,见到饭桌上的肉食就忍不住狂呕,恨不能把自己的肚子肠子呕出来才算完事,无奈何转去了林学班。
杨云还好,解剖诸如兔子和猫这样的小型动物时,她显得比班上很多男生还要镇定。老师喜欢启用她当助手,翻开兔子耳朵打麻醉针,剪毛,夹止血钳,做完试验后把掏出来的肝肠肚肺塞回腹腔去。她好像天生不忌讳血,不惧怕凝视心脏和血管在裸露处的跳动,在握住那些新鲜的温热的内脏器官时,从来没有发生过填写政审表格时才有的肌肉颤抖。
只有一次,参与了对一头因难产而死的母牛的解剖后,她跑到河边干呕起来。那不是别的,是死牛送来迟了,划开肚皮,内脏已经微微腐烂,浓烈的腥臭如生物炸弹一样炸开,在场者无不面色发白,眉头紧皱。杨云能忍住恶心坚持到最后,已经难能可贵。
杨云于是知道了,大型动物的体味都很浓重,即便是一头活猪,剖开十厘米的刀口后,热腾腾的内脏气味都能把解剖者熏个人仰马翻。她想出了办法锻炼自己:没事到伙房帮厨。她切割成片的猪羊牛肉,翻洗臭烘烘的大肠,滑溜溜的肚肺,血腥气漫溢的心和肝,看着满地污水横流,苍蝇乱飞,仅仅是为了让自己适应日后跟脓血和污秽打交道的环境。
她相信她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称职的兽医:冷静,准确,娴熟,并且有一颗悲悯的爱心。
罗想农从猪场回来,看见家里人已经在准备午饭。菜是罗卫星出门买的,玉儿把它们洗干净了,一古股儿堆在案板上。茄子闪着紫莹莹的宝石般的光。青椒绿得仿佛涂了一层清油。土豆大概从地窖里扒出不久,色泽淡黄,每一个芽眼都隐着一抹浅紫。洋葱撕去表皮之后,雪白的身躯上顶着一个酡红的脑袋,像极了童话里描写的洋葱娃娃。就连盘子里的一把青葱,一大块嫩黄色的鲜姜,都透出饱满和水灵。
罗江腰间扎着杨云留下的带小辣椒图案的围裙,头上很搞笑地戴了一顶报纸折起来的厨师帽,一本正经地就着原料筹划菜谱。
“洋葱炒猪肝。青椒土豆丝。茄子油焖。水池里的鲫鱼,红烧还是煨汤?”他征求罗想农的意见:“你想怎么吃?”
“煨汤吧。奶汤鲫鱼,再来点镇江香醋,味道好极了。”罗想农借用了一句广告词。
“玉儿你看看,家里有没有醋?没有就去买一瓶。”罗江指挥玉儿。
“我去吧。做饭我不行,买东西我会。”罗卫星表现积极。
罗江朝他的伯父挤挤眼睛,开父亲的玩笑:“是不是因为有人该做饭而没有做饭,你不过意啊?”
很显然,罗江指的是苏苏。
罗卫星好脾气地解释:“你得容人家慢慢学。”
罗想农这才发现,家里少了苏苏和罗海。他问他们两个去哪儿了?罗卫星回答说,出门散步,看看乡野风光。
罗江又忍不住发表意见:“就罗海那副打扮,出门不怕吓着邻居?你说农村里谁见过男人一耳朵戴四个耳环的?”
罗卫星依然是笑,神色平和,丝毫不觉得罗海的模样有何不妥。
玉儿来报告,家里有醋,好像是杨云前不久买回来的,放在厨房的储物柜里,还没有开瓶。这样,罗卫星用不着再跑一趟了。他如释重负,找来纸和笔,把凳子拖到门边坐下,用一个方形的塑料茶盘垫着那些纸,要把罗江戴着厨师帽的搞笑模样画下来。
罗想农要求帮厨。分配工作的结果,他切土豆丝和洋葱丝,玉儿到水池里洗鱼,罗江自己对付滑腻腻的猪肝。切菜刀只有一把,归罗江使用,罗想农另外找出一把切西瓜的尖耳刀,在门外台阶上荡了荡刀口,也还算锋利,能用。
“如果我们要留在老家一段时间的话,恐怕得排个值班表,家务事轮流来做。”罗江打量着放在砧板上的紫红色猪肝,考虑从哪儿横切一刀。他的话很实际。
“需要这么久吗?乔麦子姑姑一回来,奶奶的骨灰下葬,事情很快就能结束了。”玉儿从水池边直起腰,甩了甩湿淋淋的手,而后把手凑到鼻子前,皱着眉头闻手上的鱼腥味。才住了两三天,她对乡间的农家小院已经失去新鲜感。
小罗泊蹲在院子里,用小刀起劲地削一块薄木板,弄出一些嗤嗤的令人牙齿发酸的艰涩声响。他的耳朵却灵醒得出奇,玉儿刚发表完意见,他马上扭过头,郑重抗议:“不行,小狗的伤还没好,不能走!”
罗江用手腕碰一碰头上的纸帽子,将那份量过轻的玩意儿扶正,吓唬罗泊:“小狗伤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总不见得你要在乡下住上一百天?你不上学了?”
罗泊放下小刀,把边缘豁豁疤疤如同狗啃过的木板举起来,眯起一只眼睛,学木匠吊线的模样端详着,很有成就感地宣称:“你瞧,我在做一个夹板,帮助小狗康复。我敢保证,它肯定不需要躺一百天。”
罗想农已经切完了洋葱,眼睛被浓烈的气味熏得泪水横流,连鼻腔也被呛得呼吸不畅,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狼狈得一塌糊涂。罗江看着他,忍不住仰头大笑,结果头上的帽子掉到身后,又被他后退时一不小心踩着,成了一团废纸。
罗卫星啧着嘴:“看看,我还差几笔没画完!”
他把未完成的速写扬起来,给他们看。画上的罗江一副踌蹰满志的神气,举重若轻地抓着那把菜刀,好像正在为国家主席的晚宴准备菜肴。他头上的厨师帽画了半截,看起来便不伦不类,仿佛扣着一圈麦当劳餐厅里给小朋友过生日的纸环。
“太有趣了!”玉儿前仰后合地笑。“罗江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你做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罗江仔细看了之后,却不满意地嘀咕:“天哪,完全就是丑化。”
罗想农想起早上的事情,问罗江:“竹林里的照片,你拍了吗?”
院里的罗泊抢着回答:“他拍了几张,不满意,怪我在旁边分了他的神。”
罗想农点头:“的确,艺术创造需要灵感,灵感需要在全神贯注中捕捉。有时候,最好的照片和最差的照片,差别也就是那么一点点。”
罗江放下菜刀,鼓掌:“感谢你对摄影这门艺术的理解!摄影大师亚当斯就曾经说过,风光摄影是对摄影师的最高测试,而且往往也最令人失望。可惜一些本身是艺术家的反而不能理解。”他夸张地朝罗卫星做个鬼脸。“他们总是认为摄影比绘画要简单许多,只要肯吃苦,勤按快门,背个相机到处拍就行。这是艺术歧视。”说到这里,他已经忿忿不平。
罗卫星哼了一声鼻子:“如果一个人整天躺在沙发上喝咖啡看碟片期待灵感,灵感不会自己跳到窗台上向你招手。”
罗江不服:“可是艺术经验需要积累。想当年你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张油画还卖不到一百块钱。”
“那是什么年代?今天是什么年代?”罗卫星用速写铅笔敲着纸边,“现代人的成功年龄,普通要比我们那时候提前十岁!”
罗想农在父子之间做和事佬:“机会属于有备者,如果罗江明白这个意思,成为摄影大师是迟早的事情。”
父子两个都笑,也许觉得“大师”这个词在当下实在夹有太多娱乐的意思。
小罗泊不耐烦听大人们斗嘴,一门心思蹲在院里制作他的夹板。捣鼓一阵后,他忽然拿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木头疙瘩走进堂屋,询问他的伯父:“你能不能用你那把刀把这个削成轮子?”
“是用在哪儿的轮子?”罗想农低头看孩子手上的木疙瘩。
“我想,给小狗做夹板可能意义不大,应该做一辆带轮子的小车,把狗绑上去,它就可以借助轮子走路了。我在报纸上见过。”罗泊边说边比划。
罗想农瞄了一眼手边散发出洋葱气味的尖耳刀。“抱歉,恐怕我做不到。你这块木头太结实了,得上车床才能车成你要的形状。”
罗泊却舍不得放弃自己的设想。“那我找一个现成的轮子。”他说着,以一个三级跳远的姿势蹦出堂屋,开始在院子东西两边的厢房寻找。
罗想农望着他的背影:“小家伙脑瓜子很灵。”他又问罗卫星:“他妈妈真愿意放弃他的抚养权?立过字据了?”
罗卫星情神淡然,新换了一张纸,开始勾勒罗江点火炒菜时的身体线条。
“她跟那个男人又生了,还是双胞胎,一男一女。”他嚓嚓地运笔,不时地用小指的指尖把某一根线条晕开,一边回答罗想农的话。“我无所谓,我不在乎多养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