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尸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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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快跑

“它,是哪儿来的?”

不知何时,我爸已站在房门前,沟壑丛生的脸上布满阴霾,他高大的身躯佝偻成扭曲的弧度,左手扶门框,双眼随着我一起瞪住床上的瓷罐。只不过,我的眼神里最多是惊恐和疑惑,而他的却是一种我从没有在这个木讷的老山农身上见识过的……凶狠戾气。

“捡、捡的。”

可能被那股戾气慑住,我莫名地跟顾宝石一样地说不利索话。

“顾、顾宝石捡到的,他刚才带来给我玩。”

兴许自保的本能在作祟,我直接把顾宝石给卖出了口,但觉得我爸不会对此做出反应,毕竟顾宝石是村长唯一的儿子。我爸对村里有点地位和权势的男人们充满着崇敬和惧怕交织的矛盾感。他经常刻意地躲开他们,闷声不吭独自劳作,对村中必要的聚会召集都顺从参加消极参与,懦怯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听到我的回答后,我爸果然又陷入了一贯的缄默。老脸的沟壑在灯光下,密密堆积成复杂厚重的阴影。

“送回去,丫头,这个一定要送回去!”思忖片刻后,他指向罐子,眼里的戾气消散,刚才那一霎似是我的错觉。

没有得到肯定的反应,他又把目光机械地转到我脸上,用一种从来没有用过的强硬口气命令:

“丫头,听爸的话,把它还给石头,让他送回祠堂!”

他的话让我大为惊骇之后,心中寒意陡生。对了,他是个地道的抚娘村男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的地道。或许对他来说,这个村本就没有任何秘密。

“爸,看清楚了,上面有我的照片。”我把自己挪到他跟前,指着罐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这句话。

他垂下头不肯回应,手死死地掰住门框,把指头抓成失去血色的青白。然后沉重地叹气,侧身将自己藏在木门的阴影里。

“听我的话,丫头,乖,一定要送回去,不能让他们发现……”

我心惊胆战地听至亲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恐惧,一遍遍地喃喃。

“只要送回去就不会被发现,你还有时间的,相信爸。”

“还有时间的,只要你还个小女娃,就还有时间,相信爸,一切会有办法。”

“爸一直在想办法,你不用管的,丫头你只要考大学,将来去哪里都行……”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山农像陷入一种不可化解的惊恐和强烈的希翼中,他把脸藏在阴影里不断地轻声劝解。尔后,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大步地迈向床,伸手就要抓罐子。

我把他的话反复在脑里滚来滚去,方才整理出些清明,立即扑过去抢先把罐子抓过怀里。

“给我,丫头,爸去把它还回去,马上得还!”他急得赤头白脸,劈手要过来抢。

我向后蹦退几步,远远地躲开他,高举起罐子作势要摔。

“别摔,丫头,那没用的,真的没用的!”他吼叫着,又冲过来想抓我的手。

我主动把手缩了下来,把罐子继续抱在怀里,再离远半尺,咬唇冷哼。

“爸,你其实什么都明白。”

我爸愣了愣,然后安静下来。赤红的脸色渐渐恢复成日常暗淡的灰黄,双眼里充满了无奈的悲怆。他缓慢地蹲在地上,用宽大的双掌包裹住自己的脑袋,揉了又揉,似乎想把烦恼用那双干了几十年农活的粗手给揉出去。

“丫头,你什么都不明白,这样最好,不要问不要管那是最好……”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变相暴露出他其实一筹莫展的事实。

唉。

我也只能叹气,侧头看向门口。

“妈,你也知道吧?”

我妈悄然无息地站在门口,一如往常木无表情,自然也不会回答。她定定地看了看床下,然后拉起我爸径直走出房间,还给掩上了门。

留下我呆立在原地,直至明晃晃的灯光刺得眼疼。索性拉灭了灯,疲倦地一屁股瘫坐在地。

窗依旧洞开却没有了风,汗顺着颈脖往背沟里淌。青石板将它的阴凉渗过衣裙,抚慰着略高的体温。我突然想起生理课老师说过来月事不能让下体着凉,可我现在却懒得再动弹分毫。

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力气全被这罐子引发的破事消磨殆尽,而我还是像个疯子一样,紧抱贴有自己照片的骨灰罐不肯放手。

祠堂,祠堂,祠堂,我执着地默念,觉得必须进去一次,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说到底要发现什么才能让自己心安下来?我不知道,只是在脑子里翻搅着一些固执的念头:祠堂,空骨灰罐,相片,我爸没头没尾的念叨。明天吧,明天去就问个清楚,不能希里糊涂得任由关于自己的诡事发生,而自己始终被斥之事外。

身下又涌出一股股的湿热,血腥随之呛进喉咙。我苦笑,又得换衣服,该去问我妈要点棉巾先应付过这晚上。但起身之前,却想起我爸的一句话。

只要你还是个小女娃,就还有时间的。

还是个小女娃。

他还未知道,我不再是他嘴里的小女娃了,月事是一个女娃成年的标志……那会发生什么事呢?所谓的“还有时间”,那岂不是变成没有时间了?我不知道,太疲惫不想再猜,不可阻挡的困意像悄然无息涨起的潮水,安静却迅猛地吞没我,并涌进脑袋使之无法拥有思考的能力。

在困顿中挣扎的潜意识敏感地觉察到一丝危险,它促使我拼命摇晃起脑袋,努力保持清醒,想集中思绪分析一下眼前的状况。

但头已沉得像再晃动几下,就会从颈上“咯嘣”断裂跌落。

周围死寂,天地万物如被封存深埋。

意识迷糊中,我听到怀里的瓷罐又开始“咣咣咣”的震动,频率从微至深。它从很快从怀里滑下,骨碌碌地一下子滚出好几圈。

我已经浑身脱力,拼了命地想睁开眼盯牢它的一举一动,可是实在太困,上下眼皮有不可阻挡的吸力,而我整个意识全部糊成一锅烂粥。

我痛苦地掀动眼皮,隐约窥见光润的罐身在黑暗中如盈月一样莹亮万丈,青色花纹如蛇群在光滑的釉面上爬来爬去,组成一段段缭草的字符,密密麻麻地排列又组合,组合又排列。

那“咣咣咣”的震响中,掺杂微弱而绵长的吟诵声,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

“妈……”

我拼了命地想从喉头挤出音节来呼救,却完全行不通,温热的液体不断地从身下渗出,快得像大开阀门的水笼头,意识随着这种速度的流淌而流失。

这样下去就会血尽而亡,而那只妖异的骨灰罐像个正在施法的妖魅,蹲在地面上不厌其烦地喃喃自语。随着吟诵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疾,我的身体却在越来越轻盈,像要化为尘埃,飘浮进空气。

危险。求生的本能在潜意识里嘶叫。

耗尽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我撑开眼皮,惊骇地看见随着吟诵流淌而出的,不止我体内的经血,我的手脚也在缓慢地化成一股股细小的血流,正向着罐子敞开的大口无比顺畅地滑去。

这,已经不是用绝望能来形容的了。

如果我还能控制得了神经,必定已泪流满面,而现实是我正无计可施地看着自己正在迅速地“融化”,像支暴晒在酷阳下的冰棍。

门突然被重重地撞开。

我妈疯了似的冲进来,手里捏着一块火红的绸巾就往地上的罐子捂去。她应是拼尽了全力,人和罐子都顺势一路滑倒,砰砰咣咣地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直至猛烈地撞在砖墙上。

终于恢复平静,只有剧烈的喘息响彻在空气里,呼哧呼哧。

我本以为是我妈的,细听却发现是自己的。抬抬手抬抬脚,果然还是齐全的,摸上去骨节硬朗血肉温热,好像先前那惊悚的一幕确是噩梦一场。

“妈,妈?”

我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拉开灯终于看清了屋内的状况。我妈披头散发,满头鲜血地倚倒在墙角边,双臂紧紧地搂着那只被裹得密不透风的罐子。

原来不是梦……竟然不是梦?!

我长吁一口气,双腿酸软几乎又要瘫倒在地。

“妈,妈?”

我扶着墙挪步到我妈面前,伸手抓住她的肩轻轻地摇,然后发现自己真的流了满面的泪,湿透双颊。

我妈静默了良久,然后转过头凝望我的脸,从未有过的专注,微拧眉头。

正当我弯腰要想把她扶起之时,却听到耳边传来一记僵硬的、略带沙哑的话音。

“娆囡啊,不怕。”像刚启封的琴弦,艰涩吃力地振动出声音,“有妈在。”

我刹那瞪圆了眼,连爬带滚地后退了好几步。充满意外的生日之夜,疯狂地又甩出它完全脱出正轨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