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迟迟没有传来预想中的争吵。
听不清他们在交流些什么或还要多久,我只得安静地坐在黑暗里。感谢夜色的降临,让我不必处在难堪的境地。以往的生活朴素无波,最大的挑战不过是想方设法融入城里的同学们之中。那时不管如何,我都能像只柔软的蜗牛可以缩回自己背负的一只叫“抚娘村”的壳里去,一边抱怨一边受其护庇。
然而,曾经被深恶痛绝的壳毫无征兆地破碎了,我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离开它的准备。
我疲惫地将脑袋搁在膝盖上,将要睡去之际灯光乍然亮起。
一双腿蹲下,宋笑影低沉的嗓音抵在跟前:“莫莉说得没错,你有些创伤应激的症状。”
我抬起头。
他笑得很淡,还有些意味深长:“傻姑娘,莫莉是个医护老师,她可分得清高一和高三女生的区别。”
我揪紧了宽松得像裙沿的衣下摆,脸皮有些发烫。
“罗娆,你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姑娘,但不必在我这里有太大压力。我帮你是有原因的,我们可以全力合作,你说呢?”他轻柔地握了握我的手,如初见面时那样宽松自然。
“我能帮到什么?”看着这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我诚实地问。
“你能在抚娘村里看到不该出现在普通人眼里的东西,不是吗?”他微抬眉头,这句话本质上是陈述句。
“张天民也能看见,”我迎向他暗沉沉的瞳,明知故问,“宋大哥,你看不到吗?”
他摇头:“应该是大多数人都看不到,天民能看到我知道原因,但你可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能看到。”
我抿嘴不再开口,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茹姨清清楚楚地说过“血缚灵瞳”早已失效,我妈血缘留给我的异能理应没有体现在眼睛上。
可能误解了这种沉默,宋笑影不再多问,握着的手一使力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先吃饭吧,待会儿和我去天民家,然后再送你去住处,可以吗?”
我连连点头。
他转身利索地把饭菜倒在几张盘子里,示意我帮忙端出去。
厅里没了红衣美女的身影,我更有点坐立不安,深怕自己不识状况的谎言让误会变成一抹难以化解的尴尬。本质上我还只是个想将自己圈在亲人怀里的小女娃,抗拒成人世界里的任何社交关系,尤其是关于男女的。这个认知现在让我忧心如焚。
“快吃。”
宋笑影端起碗饭朝沙发上一坐,简洁地命令。
他好像全忘了刚才的事,将饭菜在玻璃茶几上团团摆开,汤汤水水肉鱼禽蔬,食物醇美的香气兑淡了僵冷的气氛。
我连忙抓起筷子捧起一碗饭,干巴巴地往嘴里划。
宋笑影瞄了我两眼,有些无奈地摇头。他放开碗起身去将我刚才摆弄的电脑搁到茶几上。屏幕亮起最后处理的一张图片。他抓起鼠标点了软件的“自动播放”,一张张抚娘村的灾后惨相再次在眼前浮影飞掠。
可能身边有人在,这次我面对得比较平静,连手指都没有颤抖。
宋笑影本是边吃边看,但很快他又放下了饭碗,一手支腮一手握鼠标将图不断悬停在屏上,然后划拉一下放大两倍,两道浓眉又开始慢悠悠地锁紧。
照片像素惊人,占满屏幕依旧能保持色彩明晰轮廓犀锐。这是一张河渠堤末端乱石堆的白天全景,我记得还有两张傍晚和夜景的。
“怎么了?”我不得不问。宋笑影神色凝重,看着这张图足有五分钟,然后按了一下鼠标。
屏幕上显示出相同景象,只是夜景。又翻过一张是傍晚的,霞光满天。
“这样的组图有多少?”宋笑影将脸转向我,认真询问。
“有很多,六十多组吧。”我回忆了一下,报了个差不多的数。
“会图像处理软件吗?”他又问。
“会一点PS,辅导课有教过。”
“行,明天我再接你过来,帮助处理一下这些图片,像这样……”他打开软件,将图拖入后做了几步操作,图立即面目全非,只剩下杂乱的灰色轮廓线条。
“记得保留原文件,将处理好的图另存一个文件夹。”
他边说边操作,迅速将三张照片抹去色彩,然后将处理过的图透明化叠在一块儿,又进行了几步操作,那些杂乱的线条一条条地消失,最后只剩下能整齐勾勒出大致形状的粗黑线。
我看着经过操作后的图片,恍然明白了这么做的原因。
那些看起来杂乱七章的石堆在白天、傍晚和黑夜三段时间里,竟是有些许变化。这种不易察觉的变化现在清晰地显示在以线条组成的画面上。
“这是一种古老的布阵。”宋笑影见我惊讶得放下了碗筷,于是解释,“抚娘村里到处是这种东西,树,石头,河堤等等,很阴很邪用途集中,要查明抚娘村到底有几处阵局,是要做的第一步。”
“为什么?”我没头没脑地蹦了个疑问。
宋笑影却明白:“弄清‘为什么’,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只靠我们俩?”瞪着那幅幅惨状横生的图片,我不由质疑。
宋笑影再博学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普通人,再加上我这个一无用处的非生非死身,真不知道能凭哪种自信去对抗那未知的阴诡力量。
我确定现在自己身边毫无保护,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黑色神灵或只出现在他愿意出现的幻相里。
宋笑影合上电脑,沉默半晌,然后定定地看着我。
“罗娆,如果你没有认识我和张天民,打算怎么办?”
我张了张嘴,却无从说起。
“虽然我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变故,因为罗娆的身份确是由警方注销,我特地查过,理论上说抚娘村罗大生的女儿已被证实死亡,这点我相信他们不会搞错。但你既然声称自己为‘罗娆’,那为什么要独自回到抚娘村而不去澄清自己未死?”
“是怕警方的确认吗?”他见不声不响,又问得一针见血。
“还是你根本就不再想做回原来的罗娆?”
他慢条斯理的却句句让我额头汗湿心跳如鼓。这个男人温和却无比锐利的目光在将我稀薄的自尊无情剔净,从皮到骨从血至心。
“或者撇开你的遭遇不谈,我只想问一句,”他放低嗓音,凑过来盯着我的眼,“罗娆,为什么要独自回抚娘村?”
“需要理由吗,”我挣扎着回,“那里是我的家。”
“但家没有了,连父母的尸体都不会在那里。”他接过话,然后一句追一句,“你很清楚这个事实,回去完全没必要。”
“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不甘心,心心念念要逃离那里的前提是它必须还在原地为你敞开一条回家的路,不是吗?”
“罗娆,其实出身地对每个人都很重要,人终其一生能躲掉任何事,却无法抹掉初哺的水土留痕。你还太小,才学会嫌其贫瘠和妖诡,但还驾驭不了它留给你的特殊才能。”
“你隐藏的满腔恼怒是自己对被毁家园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以致于你痛恨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性别。”
他平缓却恶毒的话音如同高高扬起的镐尖,镐碎了我岌岌可危的理智,让强压在它背后的怒火变得不可控制,它们被这个男人肆无忌惮地层层剥离,这种轻而易举的摧毁更让血液沸腾,炎热的怒火亟需愤泄而出。
我的理智被爆燃成空,一连串尖嘶怒吼无法控制地从胸腔疯涌出口,激荡在冷寂的空间内。挥舞的手指不时地刮擦在冷硬的玻璃台面上,带来强烈的疼痛。
好几分钟后,喉咙传来撕裂的刺痛,止不住的嘶叫才嘎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响彻在耳边。
我回过神来,呆滞地瞪着一地的饭菜和沾满油渍的电脑表面,还有木无表情端坐在沙发上的宋笑影,彻底慌了神。不敢想自己或早已疯癫,刚才只是无知无觉地发作了一次。
“对不起……”我蹲下身去,恨不得化灰散去。
温暖的手盖上头顶,五指轻拢。
“没事,发泄出来就好,否则才让人担心呢。”宋笑影一如既往,平静不见丁点情绪。
我捂住刺痛的眼睛,忍不住担心:“我这是要疯了吗?”
“不会,你刚失去家和亲人,任何形式的发泄都可以有,不管是怎么样,有总比没有好。”他平淡回道,然后从厨房里拖出一个机器开始“呼呼呼”地吸走满地的狼藉。
“对不起,对不起。”我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唯恐会被撵出门外。
他却笑了,拍着手里的机器:“或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但我这样的做是有理由的。”
当莫莉提大包小包进来时,眼神怪异地扫着我和宋笑影。我不由又开始担心她是否误会什么。
“你们打架了?幸亏我吃过饭才来。”她摸摸肚子说了一句,却让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除了反复道歉,亢奋中的脑袋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堵在胸膛中的压力似乎消散了些。
莫莉将手里的包堆在沙发上,然后站到我跟前,和宋笑影一样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顶。
“起来吧,爆裂小姑娘,你该换衣服了。”她盈盈微笑,温柔动人。
我不知道宋笑影是怎么跟她解释我的身份,但莫莉显然对我和宋笑影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她先前的曲解和夸张,可能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譬如让当时沉浸在自毁冲动中的我转移注意力。而现在,她只是个尽职帮助男友解决一些不方便事宜的普通姑娘,有着不错的耐心和脾气。
宋笑影说她是校医还兼职心理咨询,习惯于表里不一,不要被咋呼的表相唬弄住。
她拉我进卧室,从带来的包装袋里拖出各种衣服,将我整得焕然一新,还帮受伤的脚底消毒包扎,硬是喂了我两片消炎药。
看着她细致地摆弄我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我真的很想问坐在一旁饶有兴致观看的抚娘村男人:她是否知道你血缘将带来的恶咒?
在送莫莉回家后,我跟着宋笑影驱车奔向张天民家时,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突兀而无礼,甚至是不合时宜,但闻着身上新衣的馨香,回想着那抹温柔的笑容,焦虑就使问题急不可待的脱口而出,那股难以控制的怒意犹在血液里暗涌奔流。
宋笑影却淡然反问:“我们会解决问题的,不是吗?”
我瞪他许久,直至那双从容的眼里泄出难掩的失望。
“是,必须的。”最后,我只得回他。
他就笑了,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蜷起四指,翘起小手指伸向我。
我怔了怔,然后也用自己的小手指勾住它。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