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乾清宫,此时已是月黑风高。乾清宫距离雨花阁并不远,即使是慢慢地走也一会儿功夫即可到了。殳懰提着食盒子,倒一步慢似一步。幻想了多少次的见面就在眼前,可是反倒不像是真的。即想见,又怕见。不见面时虽有时时思念,但却可省了万般烦恼。即见了,只怕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她和胤禛原本就是不会有交集的人,即便是有了一个短暂的相聚,谁又能知道往后会不会是渐行渐远而再也永无相交?渴望到了极点的时候,如果没有适时的宣泄,就不会再期盼了。
不过这段路真的实在很近。即使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还是很快就到了雨花阁。守在门口的是十六阿哥胤禄。胤禄是密嫔的儿子,因为常去绥寿殿给生母请安,所以也经常会和殳懰见面。胤禄比殳懰年纪稍长,殳懰一向以兄视之。
胤禄人虽厚道却并不笨,看到殳懰立刻迎上来,低声道,“我只当没看到,你快去快回。”
殳懰略作苦味一笑道,“十六阿哥,我是奉旨来的。你看。”说着提了提食盒子,“父皇让我给四阿哥送腊八粥来。”
胤禄扫了一眼食盒,“如此甚好。”也不多话,指了指正殿佛堂边一排低矮的板房,示意殳懰四阿哥胤禛就在那里。殳懰此时才是一福,道“多谢十六阿哥。”然后便向那排小房子走去。那里透出微微的灯光。她的心又快速地跳动起来,甚至有点喘不上来气。
站在门口,先放下食盒子,伸出双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在此稍做一个停顿。虽是奉旨来的,也不便耽搁太久,捏了两下,又提起食盒子,毅然伸手打开了门,走进去,回身把门关上再转过身来,才来得及细看室内。
屋子里点着很亮的灯,地上笼着火盆,完全可以看得清,这间不大的房子里边简陋得很,左首窗下有书桌、椅子,还有个小书架,放着书。再旁边是乌木脸盆架,上边放着铜盆。右首就只是一张床了。帐帷及床上的被子、枕头都是粗制而拙劣不堪的。
四阿哥胤禛就在床上。他正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此时也正看着她。
殳懰提着食盒子站在门口,无法挪动脚步。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定定地看着四阿哥,暗想他大概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
细细地看他的脸,四阿哥的面容约略稍有憔悴,眼袋微微水肿。不过他却很平静,看不出来有什么焦躁不安的情绪。他半躺半靠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姿势看上去也很舒服。
殳懰只管看着。四阿哥却略作苦味一笑,“还看不够吗?怎么每次见你都是这样盯着别人看?过来吧。”
在四阿哥的目光注视下,殳懰提着食盒子走近了床边,四下看看,却没有可坐的地方。四阿哥身子挪动了一下,往里让了让,用眼睛示意她,“坐这儿吧。”殳懰轻轻将食盒子放在地上,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拿捏着坐在床边。而四阿哥却随着身体的移动,剧烈咳嗽起来。殳懰一下子慌了手脚,刚刚伸出手去,本想拍拍四阿哥的背,可是又觉得不合适,缩了回来。立即又站起身来,在屋子里四处乱转。
这时四阿哥已经渐渐缓和下来,终于止住了咳嗽。他看到殳懰忙乱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刹时觉得她真是可爱。知道她要找茶来给他喝,忍着咳道,“不用找了,这里没有茶。”
殳懰听他一说,忽然停下来,却立在当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四阿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坐下吧。你不能在这儿久留。”四阿哥看着殳懰怔怔地瞧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升起来,竟觉得无比的心疼。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给过他这种感觉,觉得对她如此的不放心,似乎只有把她保护在自己怀里才能安心。可是此时的自己也前途未卜。
殳懰这下回过神来,又走回床边坐下。四阿哥隐忍着心事,面上却稍作平淡地看着她,“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放心,十六弟不会亏待我。”他似乎总是能猜到殳懰的心事。
不料,殳懰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害怕,担心,忽然很明媚地笑了,似乎十分有把握地说,“我知道你一定没事的。”
这一笑却给了四阿哥力量。这一整天,他遇到的不是父皇的严厉训斥,就是八阿哥、十四阿哥的阴晴不定,要不然就是十三阿哥、十六阿哥的担忧。甚至于宫里的奴才们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他被圈禁,眼神里也很清楚地写着他们认为他已经被康熙皇帝放弃了。这一切都给他压力,都需要他去承担。
唯有在这个时候,殳懰给他的感觉是与众不同的。她就这么偏若惊鸿一般飘到了他身边,就这么笑得如同最明媚的阳光一样,就这么肯定他,这么相信他,他舍不得不看她。
四阿哥很有兴趣地问,“说说看,为什么?你怎么这么肯定?”他并不打算从殳懰那里得到答案,但是他喜欢看她说话。
殳懰胸有成竹地笑道,“因为你的名字。胤禛。”嘴里叫着他的名字,心里暖暖的,此时此刻才明白,还有什么样的字眼儿在她心里能够比得上“胤禛”更有份量,更有味道,更有价值呢?
而四阿哥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也眼波一闪。是啊,能叫他名字的又有谁呢?很快又问道,“还是没说,名字怎么样?”殳懰伸出手,右手在左手心里划着,一边低声呢喃“禛,不就是以真受福吗?用真诚换来上天福佑。”又笑道,“这里是雨花阁,是佛祖的地方,你不会有事的。”四阿哥心里一震,右手悄悄抓紧了搭在身上的被子,好半天都没说话。慢慢地,他的眼神又变平静了,淡淡地说,“你该走了。”
殳懰看着他却没说话,她有太多舍不得了。而四阿哥也没有再催她。他们从来没有过距离这么近,说过这么多话,这么温情。还有,他这么样地看着她。
四阿哥不再看殳懰,闭上了眼睛,忽然幽幽地道,“我们不该再见面,更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在这儿见面。你不要再来了,以后既使在宫里再相遇,彼此也应当看作是陌路人。”
殳懰心里一痛,却不肯退缩,看着他反问,“为什么?只因为别人都说我与十四阿哥……”
胤禛忽地睁开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此刻他看不清自己的未来,更看不到他们之间的未来。既便不是因为十四阿哥,康熙皇帝也未必肯把殳懰指给他做侧福晋。更何况还有谁娶了喀喇沁多罗格格就是未来皇位的继位人这样的坊间传说,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因为她成为众矢之的,还没有完全能够接受因为她与他人为敌。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把握,他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是第二个汪夏涵。那种痛彻心肺的感觉,他绝对不想再尝试了。与其这样,不如一切结束在开始。
“因为我们没有缘分。”想到这些,胤禛只淡淡说了这一句。随后又加了一句,“和十四弟无关。”
殳懰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原本以为在这个时候两个人最容易吐露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谁知道撞破彼此心事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她轻轻站起身来,看着四阿哥,“既然这样,四爷恕我先辞了”说着她看了看床边的食盒子,“我是奉旨来的,不是私自来见四爷。皇上说,你最喜欢腊八粥,让我把这个送来。还说,你的心他明白,让你也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会被圈禁。”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门轻轻地关上,四阿哥这才眼开眼睛,屋子里已经空荡荡的,心里也一点点凉了下去。
腊月二十三,在坤宁宫祭了灶,算是正式开始过年了;腊月二十四上天灯,万寿灯,过年的气氛更浓了;腊月二十六这一日各宫要张挂宫训图,算是宫里头也贴了年画。长春宫里挂的是“太姒海子图”。
太姒是周文王姬昌的正妃,武王姬发之母,与文王姬昌在渭水之滨相遇。因太姒貌美而贤,文王姬昌决定迎娶她。但是渭水两岸并没有桥相通,所以以舟相连作为浮桥,文王姬昌亲迎太姒,婚礼极其盛大。后来太姒果然讲究妇道:仁爱,明理,勤劳,俭朴……文王姬昌与太姒共育有十子,包括长子伯邑考,次子便是武王姬发,还有辅佐成王的周公姬旦是太姒与文王的第四子。
张挂这图画的意思便是劝后妃们要贤德的。各宫里张挂的也各不相同,例如:钟粹宫为“许后奉案图”;永和宫为“樊姬谏猎图”;翊坤宫为“昭容评诗图”都是历代贤后妃的典故。
一整个腊月里要忙的事很多,承禧殿里处处都是温惠首领。但是这一段时间,殳懰发现温惠有点和以前不大一样。具体哪里不同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她自己现在心情也不太好,所以更无遐顾及别人的心情。不过,温惠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久了,殳懰还是看出了端倪,决定要问个究竟。时间是随时可以有的,她们两个人有很多单独相处的机会。
腊月二十七这天“得禄”还有“跳布扎”,无非就是驱邪打鬼求吉祥如意的。晚上卸了妆,寻常梳头的宫女来帮殳懰通发。殳懰很自然地说要温惠来帮她梳头,顺便商量一下掸尘的事。
殳懰坐在镜子前,看着温惠把一块玄色软缎为她披在肩上,然后从梳头匣子里拿起一把阔齿黄杨木梳一下一下地开始在头发上梳起来。往常如果有这种时候,两个人一定有说不完的话。但是今天温惠的话很少。
殳懰明白温惠的性格,心里早就想好了,此时也不刻意找话题,只是低头不语想自己的心事。这下温惠心里倒诧异了。终于等把头发通好了,忍不住问了一句,“格格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殳懰没说话,站起来先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也并不看温惠。这下温惠看出不同来了,也心情起伏不定地看着她。终于殳懰又坐下来,这才把目光投注到温惠身上,正色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我现在最大的心事就是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听得殳懰这一弯弯绕的一句话,本是想笑。可是再看看她故作严肃的表情,又笑不出来了。然而心事终是难以启齿,便敷衍了一句,“我哪里有什么心事。格格又拿我来打趣。”
殳懰是个急性子,容不得她这么敷衍,急道,“你说是不说,真要急死我?即便是真有什么事,难道我做不得主,还会委屈了你不成?”
话一出口,温惠就是一怔。看得出来,殳懰是真的把她的事放在心上,真是着急。终于脸涨得通红,只说了一句,“腊八那天,格格让我去懋勤殿找十三爷,十三爷他……”话没说完便终究不肯再说下去了。
殳懰的记性是极好的,立刻就想起来那天看到温惠从懋勤殿外走来,神情郁郁的样子。细想起来,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温惠就变得郁郁寡欢。当时本以为她是撞在了两位阿哥的气头上,难免受了委屈,现在想起来可就大有蹊跷了。如果真是受了委屈,那就不值得这么多天都恢复不过来。难不成是……
“你和十三爷?”殳懰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结果,难免有点吃惊。她这么问倒让温惠更尴尬了。急忙摇手,“格格,别说了。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应该……”
听她说的语无伦次,再看看已是面红耳赤,脖颈都要红了,眼睛里竟急出了眼泪,那就什么都不用问了。殳懰看着温惠默然不语,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十三阿哥胤祥现在没有嫡福晋,也没有侧福晋和庶福晋,只有两个服侍的格格而已。但是温惠现在的身份,既使要想进十三阿哥府里以格格的身份去服侍他,也是不太容易的事。将来会和胤祥有什么样的结果,就更难说了。不过,温惠现在的心情她是完全能够体会的。如果硬是让她抛开十三阿哥,真的是不忍心。
温惠此时已经镇定下来,低了头道,“不过是非分之想吧。格格就不要替我操心了。”
殳懰心一横,瞬间做了一个决定,“眼看要过年了,我有东西要带给十三爷,明天你替我出宫到十三爷府里去。究竟如何就要看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