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下午。
端月面色煞白、脚下无力地急急奔入九州清晏帝后共同的寝殿。秋老虎发威的天气,她却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不胜其寒的样子。
殳懰正抱着儿子弘曕说话,忽然看到端月神色怔怔地闯入,心便如同瞬时被抛入了冰水中一般。她抱着儿子站起身来,向外面大声吩咐,“来人。”立刻便有一个宫女进来,一肃道,“皇后有什么吩咐?”
殳懰没理那宫女,紧紧抱着弘曕,仔仔细细地瞧着儿子雪白粉嫩的小脸。弘曕也乖乖地安静地依偎有额聂怀里。过了一会儿,弘曕觉得有些奇怪,叫了一声,“额聂,你怎么哭了?”殳懰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窝里已经湿了一片。她勉强笑道,“额聂没哭,是眼睛累了。”她瞧着弘曕,不舍得移时,“弘曕,以后要听刘嬷嬷的话,知道吗?”弘曕点点头。
终于,殳懰下了决心,将手里的弘曕递给了那宫女,吩咐道,“去把十阿哥交给带着他的人,好好看着他。”那宫女应了声“是”,便小心翼翼地抱着十阿哥出去了。
殳懰这才平静地瞧着端月问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雍正在勤政亲贤殿晕倒之后,口鼻皆出血,此刻已经被抬到了炕上。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用力支撑着自己吩咐道,“召恂郡王允禵来见朕。”恂郡王允禵早几日已经奉了雍正密令从圣祖仁皇帝的景陵回到都中自己的王府。雍正说完了这一句话,已经极其乏力。再歇了半天,又睁开眼睛道,“送朕回寝殿去。”他要回到九州清晏自己的寝殿。他明白自己此刻已是大限将至了。这个时候还有许多的事要吩咐,一刻都耽误不得。
殳懰心里出奇地平静,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就是这一刻的到来。她没有理会刚才端月讲述雍正在勤政亲贤殿晕倒后的情况,忽然吩咐道,“倒茶来。”端月听了一怔,但是看殳懰临危不惮的样子,又觉得多少有些可以安下心来。原本以为凭着帝后二人之间的挚情,殳懰不知道要伤心到怎么样。此刻便依了殳懰的吩咐,将茶倒来。
殳懰接了茶盅,并没有饮茶,一边把玩着那茶盅一边似乎在思索什么。良久放下茶盅,吩咐道,“恐怕要出大事,你先去吧。”端月觉得她能越来越清楚地在殳懰身上瞧见雍正那种坚毅而果断的影子,于是放下心来便要出去。忽然殳懰双眉一挑,盯着端月道,“不论出了什么事,你只要记得好好地护着十阿哥,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了。”
端月听了这话,“扑通”一声跪下来,瞧着殳懰,“主子放心,十阿哥就是奴婢的命。奴婢就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一定保十阿哥无恙。”这是她的真心话,她的过去以及她的将来在她心里都不重要了,越来越让她牵心的只有十阿哥弘曕,这个小阿哥才是她全部在的喜怒哀乐。
殳懰点点头,她很放心,微微笑了笑。
雍正已经被用软榻抬回了寝殿来。他斜靠在枕上,殳懰坐在他的病榻边。一夕之间他便病得如此虚弱。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苍苍而枯涩,那条辩子也不再乌油油的有生气,而是软弱无力地垂在胸前,皮肤没有光泽,神色黯然,全身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自己动一动都困难。只有眼睛缓慢地扫视着这一间他们曾经双宿双飞的寝宫。既使是不能再抱她,他还是可以用眼睛来表达他对她的心意。
他努力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都出奇地平静,似乎并不以为这是生离死别的时刻。他微微笑着,努力安慰她,“别怕。不会有事的。”殳懰点点头,用力回握着他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外面传来太监的禀报声,“皇上,恂郡王到了。”雍正在枕上微微点头,向殳懰示意。殳懰明白他的意思,此刻他有大事要吩咐,只得站起身来亲自出去传了允禵进来。
允禵如同受了伤害,红了眼睛的野兽,闯入殿内却又忽然立住了脚步。他紧紧盯着病榻上的雍正,慢慢地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走近。终于“扑通”一声跪于当地,然后便是飞快地膝行至榻前,扑上来握住了雍正冰冷而无力的瘦骨嶙峋的手,忍着泪叫了一声,“四哥……弟弟来了。”
雍正听到了允禵的声音,费力地在枕上转头瞧着他。“弟弟……永寿宫……那年永寿宫里的话……”他执着地向他询问。允禵心里又酸又痛,忙答道,“四哥,我记得,一直记得。只要有我在,一定护得四嫂周全。”他口中的四嫂便是指殳懰。早在雍正五年前生病迁居永寿宫时就为后事做过了安排。召恂郡王允禵和福晋秋婵入宫便是为了向他们托付后事,要他们好好照顾殳懰。没想到那时的一番安排用在了今日。雍正很欣慰地闭了闭眼睛。
殳懰候于殿外,冷静地瞧着允禵出来,又传了宝亲王四阿哥弘历,鄂尔泰,讷亲等人进殿。隐隐听到殿内,传来的声音:“
弘历仰承列祖积累之厚,受朕教诲之深,与和亲王弘昼同气至亲,实为一体,尤当诚心友爱,休戚相关。亲正人,行正事,闻正言,勿为小人所诱,勿为邪说所惑。祖宗所遗之宗室宜亲,国家所用之贤臣宜保,自然和气致祥,绵祖宗社稷万年之庆也。庄亲王心地醇良,和平谨慎,但遇事少担当,然必不至于错误。果亲王至性忠直,才识俱优,实国家有用之才,但平时气体清弱,不耐劳瘁,倘遇大事,诸王大臣当体之,勿使其伤损其身,若因此而损贤王精神,不能为国家办理政务,则甚为可惜。大学士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其纂修《圣祖仁皇帝实录》宣力独多;大学士鄂尔泰志秉忠贞,才优经济,安民察吏,绥靖边疆,洵为不世出之明臣,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终不渝。将来二臣着配享太庙,以昭恩礼。
其应行仪制,悉遵成典。持服二十七日,释服。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她知道,此刻宣读的是雍正的遗诏。
熹贵妃钮祜禄氏此刻也已经赶到了九州清晏,弘历继位虽然是原本是大家意料中的事,但是她作为弘历的生母却直到这个公开的秘密变成现实才真的完全放下心来。日影西斜,两个女人在昏黄的落日中望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殿内飞奔出一名太监,大声叫道,“皇后……皇后……”
殳懰深深地看了熹贵妃一眼,转身向殿内走去。寝殿里已经完全黑暗下来。点了灯,还是又明亮又温暖的灯。殳懰站在殿内忽然出现了幻觉,胤禛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并不是躺在病榻上,他正含着笑慢慢向她走来,眼中还是那般柔情蜜意……
“皇后……”那太监看到殳懰怔怔地,禁不住提醒她。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病榻上的皇帝正在努力向着这边伸出手来,皇帝的眼里好似有线牵着一般地瞧着皇后就是不肯松开。
殳懰回过神来,快步走到榻边,她轻轻坐下来,紧紧握住了雍正的手。“胤禛……”他好似得到了安慰一般平静了下来。但是他已经口不能言,只有深深地看着她。“我不会离开你。”她轻轻俯下身,好让自己看他看得更清楚,也让他看得更清楚。雍正慢慢闭上眼睛,但是又好似不甘心,再次将眼睛睁开。几合几闭,他就是不肯弃她而去。殳懰将唇凑在他耳边,“我不会离开你,上天入地我都随君而往。”她的语气极其轻松,好像等着她的正是一件梦寐以求的幸事。
可是雍正听了这话却忽然身子用力一挺,似乎在表示自己的异议。不知道是表示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抗争,还是对殳懰这句话的反驳。但是他很快便支持不住了,当她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环的时候,他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睁开。殳懰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轻声宣布道,“皇上去了……”
立刻一殿内的太监、宫女都开始失声痛哭。在震天的哭声中,嗣皇帝弘历,他的生母熹贵妃,还有恂郡王允禵等人走进来。
弘历看到殳懰仍然坐在榻边紧紧握着雍正的手,不易察觉地眉头微微一跳。他停在榻前,瞧着殳懰:“太后,父皇已经去了,请太后节哀。”按规矩殳懰现在便是母后皇太后,弘历的生母熹贵妃钮祜禄氏将被尊为圣母皇太后。
殳懰并不肯放开雍正的手,只是轻轻转过身,瞧着弘历平静地道,“有件事请皇帝成全。”她面对的是大清新的天子,他不会像她的胤禛一样对她百依百顺,客气是必须的。圣母皇太后钮祜禄氏淡淡地瞧着,抱定了作壁上观的态度。唯有恂郡王允禵的眼里含着忧虑。他了解殳懰,不会在这个时候做没有用的事。她现在虽然是太后,可是嗣皇帝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况且嗣皇帝的生母还在,以后两宫同尊,这个太后着实难做。
弘历不动声色地道,“有什么事请母后吩咐,子臣定当尽力。”话说得圆滑,并没有说肯或不肯。
“请皇帝尊答应刘氏为皇考谦妃,准她今后养育十阿哥弘曕,让他们住在圆明园中永远不再回宫禁。”殳懰已经开始觉得腹内热辣辣的痛,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并直盯着弘历看他的反映。她的要求让弘历、钮祜禄氏还有允禵都吃了一惊。钮祜禄氏不明就里地盯着她,允禵心里却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嗣皇帝未开口他不能先开口。
弘历仍然慢条斯理地问道,“太后有懿旨子臣自当尊从,但是“谦妃”的封号是太后晋升后位之前用过的,恐怕不妥吧?”
殳懰此时已经是腹内剧痛,她一边用力捏着雍正已渐渐冰冷的手,一边面上却平静如水地道,“我还有第二件事请皇帝准允。请皇帝将与我有关的记档、文案全部删掉,就当没有我这个人一样。只把十阿哥弘曕记在谦妃刘氏之下,从今日她便是十阿哥的生母。”她要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个尽可能好的归宿。而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也不要再和别人共同拥有他。名份于她如浮云,来便来了,去便去了,不要这等羁绊她才能自由自在地去追寻他。她的目光射向钮祜禄氏。
哪知道钮祜禄氏看到了殳懰射向她的目光却如同见了鬼魅一样,厉声尖叫,紧紧抓住了她的儿子弘历。弘历赶忙回身扶住了她,安慰道,“母后……”这时允禵也看到了殳懰已是口鼻之内有黑紫色的血迹蜿蜒而下,他丢掉了任何顾忌冲上来,“太后……”
殳懰巍巍地伸出手来阻挡他,“你别过来。”她不要任何人接近她,最后的一刻她只要紧紧地牵着胤禛的手。她努力从床榻上站起身来,然后跪在雍正面前。喉中已如火烧,她努力调匀了气息再次转向弘历,“皇帝,我此生从未求过任何人。即使是当年对你的皇考我的父皇圣祖仁皇帝也一样。今天我只求你一个人,求皇帝将我和你父皇……”她说着看了看榻上尸身还温热的雍正,又转向了弘历,“同棺而殓,同穴而葬。我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说罢她死死地盯着弘历,等着他回答。
弘历并没有说话,他只是冷冷地瞧着她。殳懰任凭口鼻之内鲜血如溪流一般股股而下,面上已全是血迹,她艰难地一口气接着一口气地倒气,可就是不肯闭眼弃世而去,唯有盯着弘历不肯放松。
允禵此时已是心如刀割一般,也向着弘历跪下来,“皇上,臣求皇上准了吧。”他是圣祖仁皇帝的爱子,此刻却跪下他的子侄辈面前,哀哀恳求着他。允禵看到这样的惨状比送掉自己的性命还要难过。
钮祜禄氏躲在儿子身后,看到殳懰凄厉的目光已经吓得浑身发抖。转念想起自己儿子的储君地位从未受到过任何一点的动摇,也算是殳懰有意保全。不由得在儿子身后低声道,“准了吧。”
弘历一向极为孝顺,听钮祜禄氏这一说便道,“请太后放心去吧,子臣准太后所请。”
听了这句话,殳懰如奉纶音,长长地吐出了口气,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再睁开眼时,面前已是一片金光灿灿,穿着栗色蟒缎袍的胤禛正在向着她微笑,并向她伸出手来。她也缓缓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胤禛……”她紧紧地握着雍正手,最后慢慢地俯在了他身上,再也没有起来。
允禵亲眼看着殳懰殉情而去,至此才明白她痴心一片,已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端月手里捧着一包珐琅颜料像疯了一般便向寝殿奔来。忽然殿门大开,嗣皇帝弘历、圣母皇太后钮祜禄氏还有恂郡王允禵表情各异地从里面出来。端月一怔,有点不知所措。
弘历停下脚步看了看端月问道,“你是刘氏?”
端月这才反映过来,极不自然地行礼,“奴婢刘氏给皇上请安。”
弘历并没有命她起来,草草口谕道,“来的正好。从今日起朕尊你为皇考谦妃,在圆明园中养育十阿哥弘曕。”他又盯了端月一眼,“从今往后,你和十阿哥再也不用回宫内去了。”说罢提步便走。从现在开始,大行皇帝的大丧就要开始了。
端月颓然跌坐于地,手里的珐琅颜料洒了一地。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夜,雍正皇帝爱新觉罗?胤禛崩逝于圆明园九州清晏。次日遗体迁回大内乾清宫,梓宫停放于乾清宫十八天,后迁入作为殡宫的雍和宫永佑殿。嗣皇帝弘历徒步送行。
十一月嗣皇帝弘历给雍正皇帝上谥号为:“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庙号“世宗”。
乾隆二年,世宗宪皇帝葬于易州永宁山下太平峪的泰陵。
五月节,又是极为晴朗的好天气。
恂郡王允禵和他的福晋秋婵并肩而行。太平峪内处处绿树掩映、碧草连天。允禵是一身寻常布衣,秋婵也是荆钗布裙。拨开丛丛碧草,在一座普通的小坟丘前停下脚步。
允禵慢慢蹲下身来,瞧着那坟前的石碑。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快意。瞧着石碑笑道,“四哥,四嫂,十四弟看你们来了。”秋婵在他身边跪下来,也温声道,“皇上,格格,奴婢也来了。”
那石碑上仅刻着十一个字,“四哥四嫂之墓,十四弟敬立。”
允禵和秋婵从碧草丛中出来,远远望去,天蓝得极纯净,没有一丝云彩,加上阳光明媚,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心情。
“十四叔……”忽然远远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允禵忙加快脚步向前奔去。果然便看到弘曕在向这里跑来,一边跑一边叫道,“十四叔……”
端月瞧着弘曕,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这么踏实过。蓦然看到不远处有两只燕子从树丛中并肩而起,直上蓝天。然后又是几个盘旋,始终在她头上飞过不肯离去。这一双燕子比翼而飞,自由自在,但是却总也不肯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