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五月十三日,怡亲王允祥病逝,时年四十五岁。当交晖园派人来奏报的时候,是这一日的晚上。因为身体还没有恢复,雍正也体弱得很。晚上将要休息,太监李六福进来请安,说交晖园派人来有事要奏报皇上。
一听到“交晖园”三个字,雍正立刻面色凝重起来。该来的噩耗迟早都会来。只是他人为地拒绝听到这样的噩耗。端月看他一时竟至语结,便向李六福吩咐,“快请怡亲王的人进来。”
一个小太监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进来,扑到雍正脚下立时一边哭一边说,“皇上,怡亲王殿下刚刚去了。”
雍正这时反倒平静下来,一边站起身,吩咐,“给朕更衣,朕要去看看十三弟。”没人敢违拗,太监、宫女们看看端月的眼色。端月知道是拦不住他的,便吩咐道,“快给皇上更衣。”
忽然雍正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身子缓缓地倒下去。
等到雍正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允祥的遗体已经从交晖园移回了京城内的怡亲王府。雍正也立刻从圆明园赶回城内,没有回大内,直接便去了怡亲王府。并且下旨命所有在都中的皇子亲贵文武百官都来叩谒怡亲王允祥的灵位。
等雍正赶到怡亲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天色刚刚蒙蒙亮。怡亲王府内还静悄悄的。估计还有许多人没有接到雍正的旨意,或是还没有来得及赶来吊唁。院子里处处挂着白幔,当走到设在大殿的灵堂时,几个弱冠少年都一身稿素正在灵前烧纸哭灵。
看到雍正颤颤微微地走来时,为首的一个强自镇定着上来请安。正是雍正的儿子,四阿哥弘历。跟在他后面的面有戚色而木讷少言的是五阿哥弘昼。允祥的儿子十七岁的弘皎和只有九岁的弘晓扑倒在地叫一声,“皇伯父……”便抱住了雍正的腿只管大放悲声。雍正看着弘晓,尤其是悲从中来。
端月知道他身体虚弱已到极点,忙抚了抚弘皎和弘晓,说,“两位王子,别只管哭,还有多少大事要做呢。”然而,话音未落,听到身后又有急急的脚步声。“十三哥……”接着便是一声悲啼,简直是杜鹃啼血猿哀鸣,让人不忍促听。
连雍正在内,所有的人都暂且停下来回头去看。原来竟然是恂郡王允禵。允禵和大他两岁的允祥也算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小时候两个人都曾是康熙爱子,虽然也不时有吵吵闹闹,甚至打打斗斗,但是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极至渐渐长大,允祥成了雍正的至密亲信,允禵却流连于允禩集团,也曾一时想排挤当时的四阿哥胤禛而自立,便渐渐疏远了。待到雍正继位,允祥被重用,大权在握,而允禵却从大将军王的高位上痛跌下来,两个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及至这个时候反倒显露出允祥的胸襟,不但不计前嫌,反倒全心全意地保全这个弟弟。两个人的关系又逐渐恢复如常。
后来的这几年,不管是允禵被圈禁,还是释放,不管是在景陵还是在都中,允祥心里总惦记着他,既便是诸务缠身仍然有机会就会去看看允禵。既使不能亲自去,也会遣人去问候。
这次允禵是第一个赶来吊唁的。他是因为这几日里特别惦记着允祥的病,所以特地向雍正请旨回来探望,没想到刚刚到都中就赶上了允祥的大丧。他看到雍正的时候,跪下请安,抱着雍正的腿泪流满面,看得一边的端月也泪如雨下。允祥一直希望雍正和允禵兄弟两个人能尽释前嫌。在他死后,这兄弟两人于天命之年终于和解。他们有多少年都不曾这么亲近了。允禵只是哭着叫道,“四哥……”一时之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好弟弟,起来起来。”雍正拍着他的背。
等到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便吊客盈门,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谁都不敢不来。毕竟允祥是雍朝第一大宠臣,而这个时候雍正痛在心头,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真正伤心的人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毕竟真的伤心和一时做秀是有区别的。但是就算是假装,偏巧就有人装都装不像。
诚亲王允祉也是多年都没有见面的了。他虽然近年来逐渐淡出庙堂,但是却落得个富贵闲人的逍遥自在。已是天命之年的允祉保养得极其好。也修得了一副华贵淡雅的气度,完全是表里不一,不露声色。当然,他和允祥本也没有什么交情,只是碍于不敢违抗皇帝的圣旨而已。
雍正一怒之下,说他临丧无状,没有兄弟之情,当场立刻下旨削了爵位,圈禁于景山寿皇殿。这一来,刚空出来不久的寿皇殿又有人住进去了。允祉一去,再也没有出来,两年后幽禁而死。
允祥的一生,与雍正既为兄弟又为君臣,他待雍正可谓尽职尽责。绝不会以雍正的喜好为喜欢地一味迎合他。完全是站在更高立场上以保全雍正为目标,哪怕是跟他起冲突也在所不惜。可是允祥毕竟是个聪明至极的人,作为幼弟,他又特别爱护长兄的颜面,雍正的脾气他是了解的。所以既便是他尽忠直言,也总是能博得雍正的赞同,不会让他大光其火。对于允祥这种态度雍正也很明了,他总是真心待别人,也希望别人能真心待他。
在允祥去后,雍正准许他名字用“胤祥”,谥号“贤”,又将亲手所书“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置于谥号之上,并且将他配享太庙。怡贤亲王胤祥的第七子,九岁的弘晓承袭了世袭的怡亲王爵位,另外,雍正又封第四子弘皎为宁郡王。
至此,康熙年间参预争储的诸皇子,死的死,禁的禁,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不管当时如何,到头来落得一场空,雍正也心生苍凉之感,但允祥的故去却激发了他的斗志。
雍正一夜未睡,这一天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怡亲王府。直到累极了才在怡亲王福晋温惠和端月的劝说下去允祥的书房里休息。谁知道刚刚在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忽然听到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阵极阴极冷的风悄然吹来,身上直打寒颤。雍正本是身上疲累极了,不想有人竟擅自闯入扰得心里怒极,想喊端月看看是谁这么放肆不经通报就擅闯进来。睁开眼睛却看不到端月,无奈之下自己翻身起来,忽然发现允禩竟然立在床前。此时早已忘了允禩是已死的人,怒道,“没有朕的旨意,是谁准你进来的?”
允禩却既不肯请安也不肯离开,仍然站在榻前瞧着他,凄凄一笑道,“奴才是来接十三弟的,听说皇上也圣躬违和,顺便再来探望皇上,只怕过不些日子奴才还得再辛苦一趟,来接皇上同去。”
雍正这时才猛然记得允禩已是死了多时的人了,怒道,“允禩,你生时要与朕作对,就是死了也不肯甘休么?”
允禩笑道,“奴才从来不曾有过与皇上作对的心思,只是皇上处处想置奴才于死地。奴才最后不是也被皇上要了命么?如今奴才已是漂泊孤魂,难道皇上还不肯放过奴才?皇上恐怕不久也就要归西了,到时候还不是与奴才一样的下场,又何必还在这个时候逞强?皇上可知道阳世行事,阴司必有所报,因果报应,毫厘不爽。皇上清理亏空时逼得多少官吏丧了命,莫说是皇上,就怕十三弟这一去也无法交待,说不定要上刀山下油锅来偿这阳世之债。还有皇上所谓新政,件件都急功近利,只怕皇上一去也就一切都风流云散了。”
雍正听允禩说的话句句刺得他心痛,怒道,“朕不准你们拿十三弟作阀,朕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一身抵命与你。若是你们敢为难十三弟,朕必命人作法摄了你魂魄来,永世不得超生。朕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大清江山、祖宗基业,都是为了兆亿生民安居乐业,朕自信没有做错,就是到了十八层地狱也敢以此剖白朕心。如今朕的江山已是如铜墙铁壁,你休想再坏了朕的事。”
允禩摇摇头笑道,“皇上何必太痴。皇上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恐怕连你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还提什么大清江山、祖宗基业。皇上所行新政一切立足未稳,只要皇上一去,还不是江山易主为之一变?”
雍正此时已经想明白,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撒手而去,否则别说保不住殳懰,连他辛苦数年经营的大清都要一切翻回原样,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他此时唯有振作起精神来,把一切置之度外才能保住自己,保住了自己才能保住殳懰,保住大清,保住他想要保住的一切。想到这儿四处瞻望,忽然发现墙壁上挂着一把允祥在世时用过的龙泉宝剑,于是大步上前,将那剑摘下来,拔剑出鞘指向允禩,“朕的命由天不由你,轮不到你来索命。朕不但要保十三弟,保殳懰,也要保住朕的新政。念在曾为兄弟份上,你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朕不难为你。若是朕的寿限到了朕自然会归去,但不是眼下,不是今日,朕不把该做事做完绝不会便抛下一切撒手而去,那不是朕的作为。你好自为之,朕自会为你做水陆道场超生。”
三尺龙泉寒光闪闪,雍正以剑直指,以防允禩近身,目中冷冷地瞧着他。允禩终是不敢近前,叹息一声,化作烟雾去了。雍正这才觉得已是浑身冷汗,身体酥软下来。
忽然又听到有人唤他,“皇上,皇上。”一声一唤好似引着他的魂魄从云端回归躯体。雍正觉得犹如猛然摔落在地一般,一下子清醒过来,再睁开眼睛看时,端月正在榻前唤他,原来是南柯一梦。只是此时心境已有了很大的改变。端月看雍正睁眼看时已是目光炯炯,已经很久不再见他这么精神矍铄,心里也觉得诧异。问道,“皇上是不是刚才做梦了?一个劲儿说梦话。”雍正心里一动,故作平静问道,“朕说了什么你可听到了?”端月回道,“皇上在梦里一直叫娘娘的名字。”不用说自然指的是殳懰。雍正没再说话,由着端月服侍着起来换衣服。雍正又出去看了看允祥的丧礼进展情况。下令为允祥做七昼夜水陆道场,以助他早日超生。同时也下了密令为允禩也做了水陆道场。此时雍正已经定下心来,心思一定,似乎精神也好了许多。到得天色渐暗的时候,雍正下令返回宫禁,不再回圆明园去。
雍正在养心殿外下了辇舆,已经是夕阳垂坠的时候,养心殿笼罩在落日金色的余辉中。他忽然觉得只要这太阳不肯坠落,就可以把一切包容在它的光辉里,而一旦换了月亮升起来,曾经的明亮和温暖就都将荡然无存了。端月跟在雍正身后等着他的决断。她知道,此刻候在养心殿后殿寝宫里的人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只要他进入那寝殿,日子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而对于这个结果,她既不期盼,也不拒绝。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雍正忽然转过身来缓缓地而又吃力地向西六宫走去。一边吩咐身后跟着的端月,“你随朕到永寿宫去,其他人不用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