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天气总是忽然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便发现柳芽绿了,燕子叫了,一切都与冬天不同了。但是这并不是真正的春天,在春天真正到来之前总要经过多次的寒来暑往、冷暖交替。雍正八年的早春二月,月末的这一天,当皇帝凝神立于九州清晏的寝殿窗前眺望着后湖边的垂柳和隔湖岸上起伏的山峦时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敏感地看到了春天的到来。
“皇上,用药了。”端月捧着朱漆托盘轻轻走到他身后略有担忧地瞧着雍正的背影。那托盘里的青花瓷碗盛满了黑色而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药汁。雍正慢慢转过身来瞧着那药碗并不说话,端月走上两步柔声劝道,“这是娘娘亲手调制的。皇上快用药吧。”雍正不再犹豫,捧起药碗不知其味地一饮而尽。口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心里也一样不知是何滋味。天天都要用药,但是从来没有感觉到药效。端月接了空碗正要转身去拿漱口的茶来。
“端月”雍正叫住了她。“奴婢在。”端月立刻又转回身来等候着皇帝的吩咐。雍正慢慢挪移了两步,已经挨近了她身边,像是要闲聊般忽然问道,“你进宫已经三年了,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端月一怔,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而且她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时雍正一问她才猛然发现,天下已无处是她栖身之处。家早就散了,在宫里也不过是定期服役的宫女,总有出宫的一天。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也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而这些不是最要紧的,她已经渐渐发现,她喜欢上了这种日日与他相对的日子。如果有一天,从那一天开始,她再也不能看到他……端月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无可归依的漂泊感。
再抬起头来时,雍正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他也瞧着她,又道,“留在朕身边吧,哪儿都不要去。”他的眼神里没有戏谑,像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她心里却又惊又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难道皇帝心里不是只有她的主子吗?缓过神来淡淡问道,“皇上留下端月做什么?”她想留在他身边,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雍正却没有说话,忽然伸臂揽了她的腰,一手托着她脑后,向她唇上吻来。顿时她的口里也全都充满了药汁的苦味。她心跳加剧,想挣脱却又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一样无法动弹。
雍正已经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那声音是他极其熟悉的。他忽然在端月耳边低声道,“抱着朕,嗯?”端月被他魅惑的声音所引诱,双臂无力地缠上他的腰,脑子里已经毫无意识。雍正更彻底地将她裹入怀中,又俯下头来吻着她的唇,她的颈……他极其的用力,好像要把心里的什么发泄出来一样。他闭上了眼睛,根本不看眼前的一切,心里却痛得像针刺一样。他知道已经有人挑了帘子进来,脚步声停滞在了门口,好安静。
端月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在他怀里挣扎。雍正终于抬起头来不再吻她,却不容她离开自己怀里。他睁开眼睛,并不看门口那人,却瞧着端月的眼睛,“留在朕身边做什么你不知道么?”他顿了一顿,垂下眼帘不肯再瞧端月,只能看让人看得到他微微挑起的浓眉,那里面好像有万千的心事。他却似乎梦呓一般道,“朕喜欢你。”端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看着雍正,轻声叫道,“皇上,奴婢是服侍您的宫女端月。”
雍正再次艰难地下了决心,言不由衷地道,“朕今夜就要你侍寝。”端月终于努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跪下道,“奴婢不敢领旨,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一幕一幕在门口进来半日的殳懰全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刚才蓦然看到雍正竟然抱着端月在吻她,心里好比是在毫无准备时被泼了一盆冰水。除了五年前曾经看到雍正在储秀宫的古柏树下亲吻年氏以外,她几乎从来不曾看到过他与别的女人这般亲热。而年氏是他的妃嫔,端月却只是个宫女,并且之间他们之间毫无征何迹象。甚至刚才看到的让她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丝毫不像是真的。心痛当然是心痛至极,可是她并没有失去理智。她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雍正说今夜要端月侍寝。她了解他,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可是究竟又是为什么,她不知道。
按捺下了自己心头隐痛,殳懰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走上来道,“端月你还不谢恩?皇上的旨意岂有收回的道理?”也许唯有这样她才能看清楚他究竟要怎么样。
“主子?”端月转过身来心惊异地瞧着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时之间脑子乱极了。连雍正听了殳懰的话也是面色微微有变,但是他很快便强迫自己压抑了下来。他喉头作痒,胸腔也一起一伏,紧紧抿了唇,好像要用力克制着什么一样。
“听皇上的吩咐。”殳懰向端月道。然后便向着雍正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掌灯的时候,殳懰一直在寝殿外面的院子里。略起了些风,一个宫女将一袭轻裘披在她肩上劝道,“娘娘进去吧,外面冷。”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春夜岂有不冷的。可是再冷也冷不过她的心。她没说话摆了摆手,那宫女退了下去。那属于她和胤禛的寝殿一直亮着灯。但是此刻在里面的却不是她和胤禛,换了别人。那灯就这样一直亮着,殳懰在窗外远处的石鼓上坐下来。
寝殿内的雍正胸口憋闷得厉害,心里痛如刀绞一般。这样的情景比他身染重病甚至一病不起呜呼哀哉更让他难以接受,可是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躺在那张过于宽大的龙榻上,身边少了一个人,一下子就有了一种冷清的感觉。翻来覆去入睡是肯定不可能的了,但是心里连想平静下来也做不到,胸口好像闷了一团乱麻一样难以呼吸,喉头又涩又痛。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立刻冲出寝殿,冲到殿外的寒风中殳懰的面前,把她紧紧拥在自己怀中,再也不分开,可是他不能这样。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猛然坐起身来,立刻便有一股浓重的又腥又甜的味道涌了上来,他叫了一声,“来人。”
正在殿内急得团团转的端月听到了立刻扑上来。她刚才一直让宫女随时观察着殳懰的动静,就是怕她有个意外闪失。她的主子对皇帝是什么样的痴心她知道的最清楚。所以根本没有注意雍正心里也煎熬得厉害。听到皇帝这一唤才发现,他的情况并不比外面的殳懰要好。雍正面色煞白,捂着胸口,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口里涌出来。端月看他心痛欲呕,忙抽出自己的手帕用手接着。雍正一张口,“哇”的一声,立时一股黑紫色的血便涌到了那白色杭纺手帕上,格外的触目惊心。雍正唇上犹有血痕,大口大口地喘气。
端月看到那帕上的血迹“啊”的一声惊呼。雍正冷静地瞧了瞧那染血的手帕,心里原本打定了的主意更加坚定了。端月已是止不住地落下来泪来,跪下来哭求道,“万岁爷,您这是何苦呢?”她心里也痛如刀割,但是却分不清楚是为了雍正的痴心还是为了自己。端月已经打定主意,站起身来捧着那手帕道,“奴婢这就去请娘娘进来。”说着便向殿外走去。雍正在她身后用尽了力气怒喝道,“站住。”端月只得停下脚步转身回来。雍正一边抚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向端月阴毒地道,“若是你敢让她知道,朕立刻便取你性命。”端月心里一寒,好像不认识一样瞧着雍正,对他刚才说的话难以置信。可是一看到雍正抚着胸口的痛苦样子又忍不住心痛他。无可奈何地微微叹息,最后还是走到床榻边帮雍正轻轻地揉着胸口,以便于他消散胸中的闷气。
过了一会儿,大概雍正觉得好了一些,也慢慢冷静下来。端月服侍着漱了口,又扶着他慢慢躺下来。雍正却不肯闭上眼睛,望着床帐顶,声音疲惫地问道,“端月,朕若有事命你去做,你肯不肯?”端月跪在床前,望着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是于万岁爷和娘娘有益的事,奴婢万死不辞。”雍正没再说话,眼睛仍然望着帐顶。又过半天才道,“朕现在最能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朕也就跟你说实话。也许朕已是不久于人世,别的事朕自有安排,可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主子。若是不能保全她,朕死不瞑目。”
端月曾经非常非常地盼着雍正能够死在自己面前,以解她心头之恨。但是此刻看到他虚弱至极,又从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却无比地心酸。她现在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她不能让他死,绝不。“皇上,您不会有事。”端月此刻只能用这种苍白的语言来劝慰。但是她心里的懊悔却是无法说出口的。也许若不是因为她曾经给他下毒,他也不会有今日。
雍正静静地道,“你不用明白朕的心,朕只要你听命便是。”
日落,日出。雍正寝殿里的灯整整亮了一夜。在寒风中枯坐一夜的殳懰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已经冷得麻木。忽然发现,只要离开他,她就无处可去,不是吗?站起身来,好冷,冷得好像恨不得自己能化成烈火。头痛得像要裂开,还有眩晕。
寝殿里的雍正和端月也彻夜未眠。这几日里公事多,雍正是从不肯轻易放自己假的。端月服侍着换衣服,忽然外面一个宫女进来回禀说,娘娘在外面坐了一夜,着了风寒,此时高热不退,昏迷过去了。雍正听了这话心里一急,急是一阵剧烈咳嗽。端月是又担心雍正又担心殳懰。雍正命那先把殳懰扶到殿内来好好休息,然后速速传太医来。等到殿内只剩下他和端月两个人的时候,端月求道,“皇上,主子的性格您最清楚。这样下去您会……”她是想说雍正会要了殳懰的命,但是幸好及时刹住了没说出口来。这时殳懰已经被抬入殿内来,雍正看着她昏迷的样子,努力克制着自己想上去看她的情形。只向端月吩咐道,“走吧。朕去正大光明殿。”端月跟在他身后,看到了那只握成拳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
等到殳懰醒来已经快要到晚膳的时候了。她迷迷蒙蒙记得早上被抬进了寝殿,很快就有太医来给她诊治。还记得用过了药,然后便是朦胧睡去。这其中并没有关于雍正的任何记忆。但是此时她却是在他的龙床上。埋首枕上,好像还有他的味道。可是,忽然记起昨夜的一幕,又好像被烫到了一样翻身坐起来。她不喜欢这床上有过除了她之外的别的女人。好像出过许多汗,烧退了,浑身也轻松了很多。殿内却空无一人,如果按往常里,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这儿的。掀开了被子下了床,也许是因为听到有声音,外面的宫女进来,福了一福道,“娘娘您醒了?用膳吧?”含糊着答应了一声。本来想问皇上在哪儿,但是话到口边又未说出来。用了膳,太医又来了。再诊了脉,已经无恙。
正在想着雍正什么时候会回来,忽然宫女来禀告说端月来传皇帝的口谕。心里觉得奇怪,但是同时还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犹豫间端月已经进来,瞧着已经是带了半个主子的作派,摒退了其他闲杂人等,照样还是向着殳懰福了一福,口称,“奴婢给主子请安。”
殳懰看着端月在自己面前不曾带出什么兴头来,但想起昨夜一幕却还是忍不住道,“你不用再给我请安了。”端月却不计较殳懰的语气,回道,“您在一日就是奴婢的主子,自然要请安。”殳懰不愿意让自己变成尖酸刻薄的弃妇,转了话题问道,“皇上让你来传什么话?”端月稍一迟疑,其实她心里为难的很。雍正将口谕述给她时,虽然没说别的什么,但是能看得出来他心里也许比殳懰还通难受。她也渐渐明白了雍正的苦心。但是她不能肯定将这口谕传与殳懰的时候,她又会是什么情状。这几日里来,端月已经看了过多的伤心欲绝,觉得自己都快要难以承受了。
殳懰面色平静地瞧着她,从容道,“有什么话就说吧。”端月想起雍正的交待,只得硬起心肠,也尽作平静之态地道,“皇上命娘娘今夜就迁回宫内去,仍然住在养心殿后殿的寝宫内。今后不奉宣召,不得至御前。”这倒有点出乎殳懰的意料之外,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再度伤怀。真的不知道她和胤禛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走到这一步的。端月勉强把口谕传了,看殳懰格外平静,便是极为担心。
殳懰看她还不离去,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端月想了想道,“娘娘不要恨皇上,要恨就恨奴婢吧。请娘娘多多保重,凡事自有定数,日后自然分明。”这不是雍正的交待,是她实在不忍看殳懰内里伤心,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她又不敢把话说得太开。可是殳懰现在哪里还有心思仔细品味她说的这些,只是轻轻道,“你回去服侍皇上吧。告诉皇上,我谁都不恨。”
端月回去复命,将传口谕时的情状悉数都告诉雍正。雍正听了眉头紧锁,事到如今已经别无它法,只能顺着这条路往下面走去。雍正吩咐道,“你再去传朕旨意给服侍她的人,她若稍有不预,朕要他们全都活殉。”他知道自己也许来日无多,但是他一定要先保证她的未来。要保证她的未来,就至少要保证她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