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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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下卷(上)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天色已渐暗。皇帝的寝殿套间外面华灯如昼空无一人,守夜当值的太监、宫女都在寝殿外面,没有皇帝的口谕谁都不能在天子病榻前留连。端月走进寝殿,没有人敢拦阻她,因为谁都知道她现在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宫女,全权负责皇帝的饮食起居。深秋的夜,外面起了风,是萧瑟的秋风。听听套间内并无动静,端月犹豫了一瞬,还是轻轻挑开了帘子走了进去。里面是温暖而又昏黄的灯光,衬着窗外隐隐的风声格外让人眷恋。

雍正躺在龙床上。端月轻手轻脚走到榻边跪下来,以便于将他看得更清楚。他侧卧向外,几乎就与她面面相对,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这样近的距离。如果要报仇,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反正她也早就打算以命相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已经渐渐失去了勇气,甚至觉得有点迷茫。仔细瞧他,两条浓浓的眉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难得地舒展开来,眼睛合闭上下交睫,鼻翼微翕,双唇显得如此的丰润与平时紧紧抿着的样子完全不同。忽然他翻了个身,改为仰面而卧,动作之间被子被掀开了一角。端月先是被吓了一跳,定下心来发现雍正并未醒,忍不住为他轻轻将被子掖好。忽然之间发现她现在看着他的感觉与刚入宫时完全不同,这样地静静地看着他对于她来说竟然已经成了一种享受。他已经不是她想手刃之而后快的仇人,他究竟在她心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端月不能在皇帝的病榻前留连太久,轻轻起身,竟然心里略有不舍,但是还是在心里微微地叹息一声向外面走去。刚刚挑帘子要出去,忽然听到了雍正似醒非醒的声音,“来人,来人哪。”端月急忙转身回至榻前,跪下来,雍正已经醒了,看清楚是端月,问道,“娘娘还未回来么?”知道他问的是殳懰,安慰道,“皇上别急,已经派人去宫里请娘娘回来,今晚娘娘一定会赶回来。”雍正沉默了,半天又吩咐道,“扶朕起来。”端月扶着他坐起来,为他披了一件黑缎薄棉袄,以防在两季相交最容易受寒的时候又被风露所欺。

雍正自己感觉已经好多了,想了想,这一觉睡得好香,并且时间不短,因此精神大振。但是心情还是好不起来,蓦然又想起了岳钟琪的那个奏折。端月看他气色好了许多才放下心来,问道,“皇上是不是饿了?该用膳了。”雍正摇摇头,忽然道,“去拿点酒来。”端月看他不肯用膳便要饮酒,便有点担心。但是转念一想,皇帝入睡前曾经用过药,稍稍饮一些酒也有促进药效的作用。而且,少量饮酒可以健肠胃,说不定等会儿就想用膳了。于是便不阻拦,顺着他问道,“皇上想饮什么酒?”

雍正想了想,“朕喜欢饮羊羔酒,去看看上次贡上来的还有没有,有就拿些来。”说罢期待地瞧着端月。不料端月却并没有要去的意思,回道,“羊羔酒酒性至热,皇上现在不适饮此酒。请皇上换一种。”雍正有些像是不太认识地看了看端月,端月的态度非常坚决。他认真想了想,又道,“那朕要喝山西的汾酒。”这次端月不好再拦着,只好应命而去。

等她回来时不仅带了一磁坛汾酒,还带来了预备佐酒的冷、热、荦、素几个碟子,还有热腾腾的粳米粥。命人摆好了膳桌。雍正已经自己下床来并穿好了衣服,只留下端月服侍,示意端月先斟酒来。瞧着端月要向那小小的青花瓷盅内斟去,便顺手拿了原本要用来盛粳米粥的珐琅小瓷碗递给端月,吩咐道,“朕要用这个饮。”端月觉得他难得放纵一次,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劝阻,便由着他任性,果然将酒斟在了那碗内,双手奉上。

雍正接了那碗,已是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碗放在膳桌上示意端月再斟来,端月又斟满了。雍正瞧着她一言不发只是温柔沉静地依照他的话去做,忽然问道,“端月,朕不是个好皇帝,是么?”端月身上一颤,不愿直接回答这个让她为难的问题,却反问道,“皇上怎么说这个?”

雍正又将碗内的酒满饮而尽,忽然盯着端月道,“朕知道你不是一般宫女。”他说得平静,但是话一出口端月却心里大惊,不知雍正是怎么看破的,立时便心灰意冷,却如释重负地道,“皇上既然知道,奴婢也没什么可辩的,任由皇上裁夺吧。”

雍正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端月立时便觉得他身上已是酒气扑鼻,他距离她好近,她心跳加速微微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忽然他伸出手来将她的下颌抬了起来,强迫她看着他。雍正却享受着她的慌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一般的宫女没有你这么有学识,这么有见识,也没有你这么气质如兰让人心旷神怡。刘满只是个管领,养不出你这样的女儿来。”他一顿又道,“朕不想问你究竟是谁,也不治你的罪。因为……”他看着她又是一犹豫,却又立刻决然道,“因为朕知道你的心。”端月心里像被冷水泼过一般,渐渐凉了下来。他真的能知道她的心吗?

雍正已经放开她,踱开几步,再回转身来又道,“今天朕只是想把你当作一个说话的人。你有你心中所虑,朕既为天子也不是事事顺意。朕自从六年前御极以来,虽然是君临天下却没有一天是随心所欲、轻轻松松过去的。朕从不欺人,你在朕身边已经两年也看得清楚,朕何曾逍遥过一天?若说夙夜孜孜、勤求治理朕不及古之圣君哲后,但是朕爱养百姓之心,如保赤子却是一日都不敢疏忽的事。朕宵衣旰食算得了什么?一身劳苦又算得了什么?如果天下黎庶各得其所,各安生业,心底向善,风谷醇厚,让大清得万年长治久安之策,社稷稳如磐石,朕就是立时立地便一命呜呼了,又算得了什么?”他语气激烈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皇上!”端月听他这样说,已是心痛如绞,顿时泪下如雨,他的话让她不忍猝听。“不要说了。”她无力地劝道。此刻的雍正在她心里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想像中的天下最阴狠之人。可是她又觉得越来越不认识他。

雍正此时却有了疯狂的倾诉欲望,根本不理会端月的心思,接着道,“说朕贪财,不是么?朕是这九州万邦的天子,富有四海,朕还去贪谁的财?自己贪自己的么?朕继位之初在清理亏空时是狠了一些,可是那本来就是国库的银子。难道欠债的倒有理了么?如今府库充盈,朕再清理积欠只是为了淳化民风,却并不贪这些银子,朕不是已经说了么?只要按次序补上往年的积欠,朕便免了他今年应交的赋税,补多少免多少。各直省或有旱涝等天降灾祸朕也都将赋税的钱粮格外都蠲免了。不但如此,朕还动用国库兴修水利,开种稻田,又是为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事,朕从来不肯心痛银子。此外的军费、恩赏的花费朕也常动支内帑,从来不曾扰民。说朕贪财是何道理?”

端月是生长于江南官宦之家的,对于朝廷政务的事既使自己不关心也算是听得多了。她实际生于康熙四十年的苏州,从记事起就经历过康熙朝的末段,了解那个所谓的太平盛世之下的重重危机。她也经历了雍正新朝,平心而论,雍正这上谕里一段并不算是假话。这也就是她心里矛盾的地方。看着雍正眼里的委屈,她不得不以口应心地道,“皇上说的没有错。”

雍正忽然直直地瞧着端月道,“若说朕贪财,无非是因为朕抄没了不少贪蠹之吏的家产。不是说朕好抄人家么?不是说打牌都打出抄家胡了么?朕既然敢做就不怕人说。贪官污吏,蠹国殃民之人朕最恨之,既使置以重典也不能稍解朕心头之恨。但是上天既有好生之德,朕身为天子也不能不教而诛,故常有所宽恩,本身已属浩荡之恩……”

端月忽然身上打了个冷颤,抄家那日里的乱得让人心慌的情景又涌现上心头。这一幕已经隔得太久了,以至于在她脑海里已经模糊。

雍正却仍然瞧着她道,“朕就是不能容忍这些贪官污吏以贪婪横取之资以肥身家,以长子孙。若是朕不将其家产籍没而重治其罪,弄得人人效尤的地步,国法示儆之意又何在?朕的大清绝不能变成贪风盛行、吏治混沌的样子。因此说朕贪财者岂知政治之大?须知贪风盛行必致于上下通同侵蚀,勾结瞻徇容隐,这些岂是那井蛙之见的人能看得到的?”

雍正此言语让端月心里有一种在心痛之后的豁然开朗。此语简直就是专门为解她心结一般,让她感触颇深。她的祖父所任之官职历来被认为是肥缺,况祖父原本也是深得皇家信任的人,所以交游甚为广阔,免不了银子钱的迎来送往。父亲是祖父独子,偏又生得胆小懦弱,被祖父断定成不得气。因此,祖父总想着上下打通关节,为父亲能接他的任做个准备。尤其是在康熙朝末年,既便是和都中的皇子们也少不了来往,无非都是为了父亲将来。记得那时候她就隐约知道一个祖父偶然提到过的“八王爷”。其实她也知道祖父心里很累,常常在府里的后园看到祖父坐在那株桂花树下闭目沉思。那时候总感觉祖父虽然是闭目沉思,但是心里必不平静。但是她终究没有想到,最后家里还是遭了抄家的命运。

雍正忽然自嘲般笑道,“说朕贪酒?好色?”他回转身又走到膳桌边拿来起那只盛满了汾酒的珐琅彩瓷碗一饮而尽。问端月道,“是你主子命你专侍朕的饮食。除了今日,你说朕好饮酒么?”他像个孩子一样执着地等着端月回答。

端月心里明白,其实他每顿饭都吃得很少,喜清淡,也并不太关心样数和口味,至于饮酒是很少见过的,实在是因为忙得无暇顾及,累及了哪里还有心情饮酒?至于说到好色,她也知道,除了她的主子以后,没见皇帝招幸过别的妃嫔。她的主子住在养心殿,有幸日日亲近天颜,而后宫内上至皇后下至嫔御,连见皇上一面都极难。若说雍正有宠,自然宠的是她主子一人,但是与好色无关。瞧着皇上似乎喜怒不定,脾气大得厉害,但是唯有对她的主子却百般耐心,百般温存,简直就像是判若两人。

雍正已经放下手里的瓷碗,走上前来。端月低了头答道,“皇上醉了,早些休息吧。奴婢告退。”说着便要福下身去。雍正忽然伸臂揽住了她的腰,再次追问,“难道你也觉得朕酗酒好色么?”端月忽然被他这一抱,浑身一颤,终于抬头瞧了雍正道,“皇上不爱饮酒,皇上也只宠娘娘一人。”雍正慢慢将她放开,淡淡道,“你明白朕就好。”

两个人仍然这么近在盈尺地对面而立,雍正叹了口气道,“端月,朕……”话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个宫女回禀道,“皇上,娘娘回来了。”接着便是急急的脚步声,帘子挑开处殳懰已经进来,看样子是从宫里知道了消息后立刻便赶回来的,满是又忧又急的神色。端月再瞧瞧雍正,已不是刚才与她说话时那又激又痛的样子,已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唇边微微勾起笑意。是那种不自觉的笑意,只有心里真的爱极了一个人才会这样吧。端月心里叹了口气,向着殳懰福了一福,此时雍正和殳懰都已经顾不上注意她是谁,她自己便默然退了下去。

殳懰知道雍正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身体不适,但是恰巧是在她回宫去的时候才会这样,心里已是悔恨至极,恨自己不该这个时候抛下他一个人。颤颤地瞧着他问道,“胤禛,你怎么了?”雍正笑道,“我好好儿的,瞧把你急的。”殳懰已是全身无力,因为赶路赶得急,一路上又担心,此刻看他无恙可以放下心来,顿觉眼前一黑,身子便软软地滑下去,雍正忙伸臂将她揽入怀中。过了好半天殳懰才慢慢恢复过来,只觉得心里跳得慌,情不自禁便落了泪,双臂紧紧圈着雍正的腰埋首他怀中哭泣不止。雍正知道她被吓得够戗,也紧紧抱着她,抚着她的背,安定她的情绪。两个人就这样抱了好久好久,谁都不肯放开对方。

雍正派了刑部侍郎杭奕禄、湖南巡抚王国栋、都统海兰会同川陕岳钟琪一起会审曾静、张熙,其间不断地有奏折上来汇报审讯的过程以及遇到的问题等。雍正将他们的奏折都一份份仔细地看过,然后又自己提出问题。等岳钟、杭奕禄、海兰、王国栋接到了皇上回复后再奉旨将这些问题一一地审问。就这样,这件事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慢慢地雍正形成了一个想法。他要亲自针对曾静、张熙提出的他的十大罪证一一做辩驳,如此一来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内心向天下不明白、不理解他的人进行剖白。然后将这些剖白之辞和曾静、张熙提出的罪证一一进行对比,把这些都辑录成书,他已经想好了这本书的名字,就叫《大义觉迷录》。他要下令将这本书刊刻、印刷,然后颁行天下,让天下人都明白这其中的真正原委。

雍正似乎是天生的辩才,又有天生的好胜心。一旦确定了这个想法,他立刻付诸实现。在接见官员,批阅奏章的繁重政务间隙,开始斗志昂扬地对曾静和张熙的批判进行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