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得言辞凿凿,丁兆兰听得入神,也深思起来。是啊,为什么只有一句河东兵败?
不过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说的有理,“辽主既然敢于挑衅,那肯定是有所准备,有所依仗,河东不论是在什么情形下战败,都证明官军还没有做好准备,上阵太过仓促,河东如此,河北难道还能例外?”
“都说了几遍了。关键是河东兵败的具体内容,为什么没传出来?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但世人都被战败的消息吸引了,之后又出了国子监生聚集都堂前的消息,弄得人没空去细想究竟。河东兵败的时间地点和损失,只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泄露机密的人没有说,难道不是说出来更加能让人相信?”
“如果河东兵败十分惨烈,泄露机密之人想要动摇都堂,自当将损失一并透露,若是河东兵败只是皮毛之伤,无关大局,为何都堂又不加解释?明明没有洪水阻道,为何都堂要断绝河北消息?都堂和泄密之人的行动为何又这么多不合情理之处,又如此一致的瞒过了河东兵败的内情?这就是需要让人深思的关键之处了。”
丁兆兰暗暗赞了一句,不愧是律学生,剥丝抽茧的能力果然出众,蛊惑人心的本事则更加出众。
从一点点异样之处着手,引动人们的猜疑之心。到现在都没有说明都堂如此行事的原因为何,但他一句句的质问问出来,人们就会不由自主的去猜测答案,到最后,他想说的话甚至不必他本人说出口,人们自己就推导出来了。而人们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是比他人的灌输,是更加确信的。
他完全可以现在就出师了……去做一个一流的讼师。嗯,这里是律学,肯定是去做法官了。
丁兆兰不打算再听下去了,答案已经出来了。
他掉头从树荫下离开,踩着一片明显被翻整过的草地,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者缓缓的跟在后面,跟着丁兆兰走上外侧的水泥小路停下来,问他道:“不听了?”
丁兆兰摸着脖子上的疙瘩,啧着嘴道,“蚊子太厉害。”
天已经开始黑了,路上三三两两结队的学生,都在往学校外面去。经过丁兆兰和老者这两个装束明显不是学院成员的外人,都多看了两眼。
“要走吗?”老者问丁兆兰。
丁兆兰皱眉道,“他是你们安排的人?”
老者一怔,旋又笑道:“算是吧。你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容色沉肃,“你们不怕学生敌视都堂?”
“他们的想法无关紧要。”老者转身,顺着人流向来路走去,“另外,只要他的证据中有一条被证明是错误,那么其他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丁兆兰跟在身后,“是哪一条?”
“明天的报纸上会公布,归德府那一段的黄河内堤被冲毁了。”
丁兆兰心头一凛,惊声道,“破堤了?!”
老者回头,冲他笑一笑,“只是内堤而已。”
丁兆兰板着脸,严肃的问道,“真的还是假的?”
“你可知道,他曾经说过,”老者手指向上指了指,将人名含糊带过,“建立信任要十年,毁掉信任只要五分钟,他对报纸的信誉,一贯是看得很重的。”
“那是真的发洪水了?”丁兆兰比方才听人说没法洪水时还要震惊。
老者沙哑的呵呵笑了两声,“这几天报纸上不都在说洪水,你以为没有记者去黄河边看过?”
“那河东……”丁兆兰疑惑,
老者步履从容,“为了传回急报,送信的铺兵可是拼了命了。但这是因为败阵了,才这么急着告知都堂,捷报可就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了。”
丁兆兰闻言惊喜,“那……”
“好了。”老者却把丁兆兰的问话提前打断,“对他的话,你还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脸色有些不好看,走了几步才又说道,“虽然证据有错,但他想要说的却不一定是错。”
“他想要说什么?”
丁兆兰盯着老者的侧脸,“四个字,引蛇出洞。”
老者笑了,却没有说话。
丁兆兰不指望老者会回答了,抬头望着前面的小门,问道,“需要俺做什么?”
老者笑了,“保全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入。老夫可不想看见你被灭口。”
丁兆兰身子绷紧了一下,放松了下来,笑道:“虽说俺那叔公脾气暴,嘴巴坏,打起人来不知道手上几分手劲,但让军巡院和行人司压我们一头,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放心,军巡院压不了你们一头。”
“果然。”老者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丁兆兰怎么还会不明白,他呵的一声笑,“行人司这是要搞个大新闻啊。”
老者笑道,“不怕是老夫胡说八道,唬弄你的?”
“俺很清楚行人司的手段。”跨过门槛,走出学院隐秘之处的小门,“俺今天早一点的时候,对俺那两个兄弟说过,要知道俺们快班有什么把柄,去问军巡院最简单,要想知道军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们快班上下都知道几条。行人司也是快班的老对手了,尽管他们对快班看不太上眼,毕竟俺们捕快都是衙前吏嘛,但同在京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在京师之中,能操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的,也只有他们了。”
丁兆兰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老者脸上任何一点微妙的变化。别人不清楚,跟三教九流打混的丁兆兰却清楚得很,两位宰相手中的私人势力到底有多强,能操弄出大阵仗的可不止行人司。
老者停下脚,仰天一叹,“可惜那一位,却不见于此,让行人司恣意妄为。”
“隔得太远了嘛。”丁兆兰笑道,“弄得不上不下,却是把相公的计划都破坏了。”
“别乱打听了,老夫不会说的。”
老者朝丁兆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跟来,沿着另一条路走了,只听着拐杖笃笃声响渐渐远去。
丁兆兰盯着他的背影许久,忽而一声笑,转身又回到了学院里。
黄德摸着滚圆的肚子,从饭庄里扶着墙出来。
方才一番演说,把所有人都辩得心悦诚服,一时心怀大畅,晚饭也多吃了两碗。
刚刚走下台阶,一旁便窜出一人,向黄德拱手行礼,“见过黄兄。”
黄德退了一步,疑惑的看着此人,“不知尊驾何来?”
来人笑眯眯的又一拱手,“小弟之前听了黄兄的一篇宏论,大有启发,故而来此拜见黄兄。”
黄德狐疑的看着此人,微圆的脸,脸上带着笑,手长脚长,只是相貌很陌生。之前在教室中,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说话也怪怪的,还带着刺。
“不敢。”黄德下意识的回了一礼,“恕在下眼拙,敢问兄台台甫。”
来人正是丁兆兰,他笑着说,“黄兄一番宏论,直刺都堂,实在是让人佩服。”
黄德脸色一变,上前半步,脸色阴沉的狠声道,“你想说什么?!”
丁兆兰毫不在意的笑着,微微眯了眯眼,“唯有一件事,黄兄说黄河并无洪水,可小弟昨日刚从白马县回来,却是听说那里的内堤已经快撑不住了。”
“哼!”黄德板起脸,一甩袖子,“若是如此,何来河东警讯?”
“黄兄可曾去黄河边看过,是否见到黄河水势。这几日报上连篇累牍,多少记者是从黄河金堤上回来的,黄兄却视而不见。以不实之词,妄诬都堂,敢问黄兄,依律条,这是什么罪名?”
“是什么罪名也轮不到你来说。”黄德说完,转头就走。
黄德他被人拦在这里说话,说得急,声音又渐大,外人看来就是在吵架了,都有人要围过来了。要是人一多,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可就是早了。有些话在学院里面他敢说,在外面他可是一点都不敢乱开口。
可他转身就走,那个拦住他的人却不依不饶的追上来,走得一点都不慢,甚至边走还边在身边说,“那该是谁来说?训导?提举?还是学政?或者是更上面的。一封信不知道够不够,或许该多上几封。”
“你!”黄德又惊又怒,一下转身,指着丁兆兰。
丁兆兰依然是一副笑脸,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看他模样,也许自己走到天边,他都会跟上来,黄德颓然放下手,转身往前走,为自己辩解,“我仅只是猜度而已。”
丁兆兰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只是猜度就敢公然宣称都堂是幕后黑手了?”
“学院之中,何事不可言?韩相几次三番的说过,学院不以言辞罪人。”黄德怒辩道,“哪家茶馆酒肆中没有说书读报的?谁不会评说几句。要是都要追究,追究得完吗?”
“都堂当然不会以言辞罪人,可是会以言辞罪官。都堂诸公,会愿意看见一个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的人拿起官印?”
丁兆兰说到了黄德最在意的地方,黄德再一次顿足停步,转过身,容色阴冷,“我有罪无罪,轮不到你来……”
说到一半的话猛然间停住,盯着丁兆兰从怀里掏出的小木牌,盯着小木牌上面的字,黄德的眼睛越瞪越大,“行……人……司!”他咬牙切齿的念着,抬手指着丁兆兰的鼻子,“尔等狗一般的东西,竟然厚诬士人,你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我快滚,若再纠缠,小心我一封状子告到开封府,将你这一干厚诬士人、敲诈勒索的贼子远流西域。”
丁兆兰将伪造的腰牌亮了一下就揣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黄兄说得没错,我等行人,其实就是狗,不过呢……”笑容猛地收敛,“是都堂门下走狗。”
这一下,比狗脸翻得还快,黄德的心脏猛的就是一抽。
只听丁兆兰的声音一转变得阴冷,“既然是吃了都堂的饭,自然是要听话做事。都堂觉得现在学校里的风气不太好,我们也只能出来打听一下。听一听,问一问,再向上说一说。大概就跟御史差不多。”
黄德撇了撇嘴,还御史,狗与人能比?
丁兆兰却冷笑着,“不过御史可以闻风而言,说错了也不怪罪。我等呢,还是要查证查证。正好方才听了黄兄一番言论的秀才公还有不少,我一个个问过去,不知他们会怎么说?”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张,“是不顾自身的维护黄兄你呢,还是先把自己洗脱干净?”
黄德额头上的青筋迸了起来,气得指着丁兆兰鼻尖的手指都在抖,“别以为我会怕你,我就等着你了!看你这狗都不如的东西,能奈我何!”
“黄兄放心,你说的那些话,即使我把证人一个个都找齐了报上去,当也不会被治罪。”丁兆兰不急不恼,又变得和和气气的跟黄德说话,笑容也温纯了,“韩相公不也说过,言者无罪嘛。但是呢……说不定啊……只是有可能,我递上去的那份报告,给人不小心塞进了都堂架阁库内,装着黄兄你出身文字的袋子里……”
听到这里,黄德身子猛地一抖,丁兆兰脸上的笑容则更加灿烂。
黄德咬着牙,怒瞪着他,硬挺着不肯说话。丁兆兰就继续说了,“一旦那份报告进了黄兄你的档案中,从那以后,但凡有个升降擢黜什么的,流内铨也好,审官东府也好,把黄兄的档案一开袋,就能看见这一条。想提拔你的会怎么想,想治罪你的怕是会笑破肚皮。说不定原本能留京的,也会去广东寻边,或者去西域数羊,原本只是罚铜的轻罪,或许就是贬官、编管了。此事如果我不说,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也许黄兄在西域吃了一辈子黄沙都不会知道情由。”
说到这儿,丁兆兰冲黄德俏皮的眨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这条都堂鹰犬在吓唬人罢了,黄兄完全可以不相信,就这么转身回学院去,照常读书进学,等到做了官授了职,流内铨调出你的档案袋,打开一看,也许不会有那么一份报告也说不定。”
黄德早就呆住了,心中如同滚水在翻。他父亲在衙门里面做了一辈子选人,大事不清楚,各色各样的龌龊却是自小听得多了。
朝廷办人,公开名目、罪名,那是有名有姓的才有资格。寻常官吏,随便就调到穷乡僻壤,连得罪了谁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许多人花了大笔大笔的钱,倾家荡产,想要弄清楚事实真相,可往往是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家里的钱倒是花了个精光。
黄德知道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行人司的贼骨头是在诈唬自己,可自家冒得起这个险吗?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他跟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废了如此多口舌,岂是要整治自己,肯定是要深挖一些东西才会甘心。
黄德张开了发干发涩的口,僵硬的说道,“是……是有人跟我说了这些。正好班里时常都要对时事进行辨析,所以我就……我就……”
“原来如此。”丁兆兰笑着,看了一下周围,拉着黄德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低声问,“是谁?到底是谁撺掇黄兄你的?”
黄德道:“是个叫白永年的。”
“他是什么人?!”
黄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不敢隐瞒,“他是国子监外舍的,去岁方入学,是许州人氏。我跟他也没认识多久,只是意气相投。”
“知道他跟谁走得近?”丁兆兰一刻不停的逼问,惯常审问人犯,他知道这时候就应该趁胜追击,一旦给人犯得了空,脑筋转过来,就又会想方设法的隐瞒事实真相。
“隔着几堵墙,我哪里知道。”黄德发泄了一下情绪,又担心的瞅了瞅丁兆兰,小声道,“只有一次,我看见他跟文煌仕一起进了熙熙楼。”
“文煌仕?”丁兆兰眉头微皱,他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黄德向他解释,“就是这一回都堂前面领头的。洛阳文相公的曾孙。”
丁兆兰心头一跳,“原来是他。”直觉告诉他,自己与真相又走近了一步。
“就是他。”黄德偷眼看了看丁兆兰,强调道,“我不骗你,真的就是文煌仕。”
丁兆兰眉眼微挑,“没有其他了?”
黄德连忙摇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丁兆兰点点头,又笑道,“放心,只要这是实话,我等行人也不会与官人为难,尤其黄兄还是要做法官的,日后你我还要好好相处呢。还望黄兄大人大量,不要记怪小人的失礼之处。”
黄德急着脱身,哪敢说不,连声道,“好说,好说。”
“那就请了。”丁兆兰说着让开了路,见黄德还愣着,又轻推了他一把。
黄德踉跄了两步,回头看看丁兆兰站着没拦,立刻就走。走了稍远,又回头看,看见丁兆兰笑着挥了挥手,埋头走得更快了,中箭的兔子一般,半走半跑,转眼就不见踪影。
丁兆兰笑着,也走。走了几步,笑容收敛,眉头紧紧皱起,
“文……煌……仕。”
“文煌仕在哪里?”一个捕快皱眉不展。
“文煌仕真的失踪了。”另一个捕快苦恼万分。
“文煌仕那厮到底逃哪儿去了?”第三个捕快气急败坏。
文煌仕。
文煌仕。
文煌仕。
一天过去了,快班的成员们纷纷回返,他们追索人犯的道路,到了文煌仕那边皆戛然而止。
煽动起学生去都堂的是他。
事发当天没有去都堂广场的也是他。
现在完全没了音讯的还是他。
多少条线索集中到他身上。
本来没有怀疑他的捕快,因为他的失踪,都将目标放到了他的身上。
快班厅的早上,所有人的交流,都牵扯了这一位来自洛阳的宰相家的公子哥儿。
丁兆兰眨着酸涩的眼睛,走进早间的快班厅。昨天入夜后,当他得到文煌仕失踪的消息后,他就在东京城的大街小巷中来回奔波,见了许多人,问了许多话,直到四更天上,才回到了住处。
仅仅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他便按照每天的习惯自动醒了过来。洗了把脸,匆匆往府衙这边赶过来,早饭都还没有来得及吃。
丁兆兰进来,捕快们一窝蜂的起身跟他打招呼,除了几个资历特别老的班头,都站了起来,道了声小乙哥。
“小乙哥。今天来得迟了。”
“小乙哥,看样子没睡好,俺这里有茶。”
“小乙哥,还没吃吧,俺这里有前头李家铺子卖得油果子。”
招架着同僚热情的围攻,丁兆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小乙哥。查到什么了?”一侧的捕头探头过来问道。
丁兆兰摇摇头,“跟你们一样,也在找文煌仕。”
“没其他了?”旁边的一名捕头也转身过来。
这个捕头盯着丁兆兰的眼神中带着挑衅,一幅别苗头的样子。
丁兆兰如同一团棉花,北人打上来混不受力,根本没有感觉到被挑衅的样子,故作苦相的摊开手,“不先找到文煌仕的下落,有多少都没用。”
那捕头看看丁兆兰左右,“怎么你身边的两个没来。”
丁兆兰好脾气的回道,“有事把他们派出去打探了。”
“打探谁?”捕头刨根问底,旁边的几个捕快纷纷侧目。
丁兆兰笑得温和,“乱说乱问的。”
捕头脸色丕变,想发作,又忍了下来,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另一边去了。
开始侦查的第二天,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到了文煌仕的身上,但这位国子监的学生,却不见了踪影。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一切的主使者正是这个文煌仕。
只要文煌仕的罪名确定,他本人又无法自辩,与他一起煽动学生闹事的同学会毫不犹豫的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然后这一场风波立刻就会偃旗息鼓。
所以说,真的想要结案,现在就可以了。抓得到文煌仕,让他认罪,案子就可以彻底结束,抓不到文煌仕,他的失踪就相当于认罪,同样可以将案子挂起来。
只要能够找出开枪人和那一杆新式火枪,就能让上面的相公和执政们感到满意。
但丁兆兰是不甘心的,整件事情真的就像是昨天严推官所说,也一如总捕的告诫,重点是找到开枪人和枪。
严推官到底知道了多少?总捕又知道多少?
还有,昨天傍晚见面的那一位,他所说的话,也有类似的用意,他又知道多少?
应该是知道的
可是那样的话,他们的立场又在哪里?
还有,原因呢?
真的是像一团乱麻,让人纳闷。完全弄不清楚。
丁兆兰喝了口别人递过来的凉汤,压下心头的烦躁。
放下总捕和严推官他们的事,只考虑文煌仕的失踪。
文煌仕的失踪,对其他跟随于他的学生是有利的,而对都堂的好处更大。一切事项都终结在文煌仕身上,背上罪名的文彦博曾孙,让都堂成为了受害者,博取了士民的同情。接下来即使是要针对以文彦博为首的那一干反对者下刀,依然能得到比过去多得多的赞同。
也就是说,真正凶手其实就是行人司的人,受到了都堂指使。
那样的话,消失无踪的马车、枪手,以及新式火枪,就能说得通了。
不过,按照这一思路想下去,都堂根本没有必要射杀学生,射杀士兵才是最合适的选择,更能激起更多人的义愤。如果都堂的打算正是自己所想,那么射杀学生,反而是与目的南辕北辙。
此外还有一桩事,让丁兆兰的推测无法说通。
煽动黄德的人,又与文煌仕交好。如果是他煽动了文煌仕,按照之前的推理,那他是奉了都堂的命令,但他为什么又要去煽动黄德?
昨天黄德的一番话,对都堂多有抨击,怎么想都不该是听命于都堂的人该做的。
在文煌仕失踪的现在,那一位白永年就是他丁兆兰所能掌握的最重要的线索。
只是那人藏得很深。昨夜丁兆兰设法查到了国子监的学生名录,其中许州出身的学生,不论是外舍、内舍还是上舍,总共有二十七人,但没有一人姓白。他又设法查了所有白姓学生,仅有七人,然而与黄德所述还是对不上。
也就是说,有那么一个人,伪造了姓名,伪造了身份,混迹于国子监中,煽动了文煌仕,又煽动了黄德,在国子监内搅风搅雨,甚至在京师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样的人,肯定不简单。寻常议政都做不到这么大的事。如果说他背后有一股庞大的势力支持,丁兆兰肯定会相信。
但要说真有这样的一个人,丁兆兰却又觉得不一定。文煌仕是世家子弟,他这样的人要是去交朋友,至少会将朋友的三代都查清楚。一个实际上查无此人的冒充者,如何能得到文煌仕的信任?
如果换一个想法,此人只是对黄德瞒着自己的实际身份,而他在文煌仕身边是却是真实的身份,这就能说得通了。
这就是丁兆兰今天想要做的。带上黄德,把那位‘白永年’从国子监的深处,像挖蚯蚓一样给挖出来。
“难道要去洛阳搜人?!”
来自身边的叫声,打断了丁兆兰的思路。
丁兆兰侧过脸不快的看过去,那发出惊叫声的捕快却毫无所觉的拉着他,“小乙哥,万一找不到文煌仕,你说该不该去洛阳搜人?”
“该啊。”丁兆兰道,心里又加了一句‘都堂可不会允许这么做’。
“都堂不会答应的!”那捕快瞪着丁兆兰,“文老太师终究是一位相公,他没了体面,现在的相公们又哪里来的体面?要知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刑不以大夫为上,礼不以庶人为下。”跟他辩论的那名捕快则说道,“即使庶人,难道婚丧嫁娶就不用礼了。难道士大夫犯法,就不用受责了?”
“庶人不是不用礼,而是最下等的礼。士大夫犯法,不是不用受责,却是不加刑求的。”
“气学那边就说民胞物与,天子是宗子,但我等亦是出自于天地,只是不如他是嫡脉。士大夫更只是家相。谁比谁差多少?小乙哥,你说是不是?”
再一次无辜的被扯进来,丁兆兰有些哭笑不得。
气学宗师上京讲学,报纸上都会刊发他们的言论。甚至妇人、孺子,都会说一句‘民胞物与’。不过对于道理,有兴趣的依然不多,但只要是那种耸人听闻的说法,就会传播得很广。
比如编写三字经的静安田先生,去岁上京讲学,公然说皇帝应当垂拱而治,所谓祭由天子、政由贤人。天下人只要读书识字,明了道理,都该有选贤之权。甚至说妇人之中读书明理者,比浑浑噩噩不知道理的愚夫更有资格投票选贤。
对于这种说法,百姓们喜欢,妇人也喜欢,但不属于气学的士大夫则十分反感,新学中的大儒也有出来反对。
两边在报纸上吵了一通,很是热闹。骂道恨处,甚至有说皇帝是天下之大贼的。
他们很多辩论,都传播到百姓中来,即使不识字,在茶楼里听到几句,就记下来,闲着无聊时拿出来吹捧一番,总之都不会当真就是了。全都是平头百姓,还当真能与相公们是同胞了?
但丁兆兰就是喜欢气学的说法。至少是把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当人。只要去好好读书,就能成为有资格选举贤能的秀才。
而秀才,比举人可是要容易太多太多了。只是这快班里面,有儿子读了五六年书,成了秀才公的。
“这个道理是没错。”丁兆兰附和那位受到气学影响的捕快。
这捕快就得意的说,“你看,如果族长处事不公,私占族田,欺压族人,兼并族人田产,处事不公,那他也没资格当族长,你说对不对?”
“算了算了。”那捕快就胆小的摆着手“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学堂里面就在这么教,有什么怕的?”支持气学的捕快不屑的说道。
“学堂里面教书的都是有功名的,他们怕什么?就是皇帝不高兴,也不能杀了他们。你我就只是小小的衙前,哪里招惹得起这等大逆不道的祸事。”
“真没什么可怕的。”丁兆兰嘿的笑道,插话进来,“真要以此事定俺的罪,俺就去韩相公府上问一问,到底是哪样?”
“小乙哥。不是我说,你这想法太异想天开了。去问韩相公?”新学的捕快嘿嘿呵呵的冷笑摇头。
“俺……俺好歹也是自然学会的预备会员啊。”丁兆兰顿了一下后,得意洋洋的说起来,“等俺再认多一些字,就可以写论文发给自然学会了。这探案上,可是有许多说道,如果能总结起来,能帮助不少人。俺曾经问过人,期刊上没多少这方面的论文。说不定那些会员就对探案很好奇呢?掏蚂蚁窝那么无聊的事都能上期刊,俺们侦破的杀人案当然也能。那时候,拿着会员的铜徽章去求见韩相公,怎么会见不到?”
“好吧。好吧。”那捕快没话说了,只能恭祝丁兆兰,“那小的就祝小乙哥你心想事成了。”
气学捕快被丁兆兰相助,兴致高昂,拉着他要说上一番刚刚从他儿子嘴里听到的大道理。
丁兆兰被扯得很紧,只能苦着脸听,突然看见厅门前人影一晃,一个巨大如熊罴的身影绕过照壁,他大喜之下用力挣脱站起,“总捕回来了。”
齐刷刷的一声响,捕快们同时站起了身,毕恭毕敬的迎接总捕的归来。
总捕大跨步的走进厅中,后面跑腿的书办一路跟过来,累得呼哧带喘。
如虎一般铜铃大眼扫过厅中的每一个人,感觉都像是被瞪了一下。
“都到了?”总捕瓮声瓮气的问。
“回总捕,各班班头全都到齐了,捕快没办差、没请假的也都到了。”资格最老的一个班头领头说话。
“那好,就不多耽搁了。先说昨天的案子。”总捕很爽快的说起正事,“小乙,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总捕第一个就点了丁兆兰的名。根本不顾丁兆兰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丁兆兰早习惯了,他行了一礼,朗声道,“煽动学生前往都堂的文煌仕昨日失踪,此人与本案牵连甚多,如今却不知去向,还请总捕早下海捕文书,寻到此人踪迹。”
“是啊总捕,请上覆大府,下海捕文书吧。”丁兆兰起头,每一个追查到文煌仕身上的捕快,都在向总捕请求,“下海捕文书吧。”
海捕文书上绘影追形,贴遍每一处交通要冲,高额的悬赏,能让周边的无数目光变得警惕,如果海捕文书上加了擒之可赦罪的奖赏,仗义疏财的好汉也会忘了江湖道义。
一旦衙门下达高额悬赏的海捕文书,甚至亲如兄弟,都能为之反目。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在车站、码头、道路设下天罗地网。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去提审他的同学,亲友,将断掉的线索重新连上。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直取洛阳,去找他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曾祖父。
只是总捕不为所动,浓眉一皱,虎目一瞪,“就只有这些?”
言语中,对捕快们的进度似乎很是不满。视线,却是冲着丁兆兰来的。
‘当然不止,还有行人司,还有军巡院,还有都堂!’
有那么一瞬间,丁兆兰真的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倾泻出来。告诉这里的所有人,这一回的学生闹事,完全是都堂在背后驱动的闹剧,只是都堂钓出潜藏的反对者的鱼饵。
奉命行事的是行人司,不论是驱动学生,还是街上开枪,甚至是文煌仕的失踪,也与行人司脱不开关系。而且不止行人司,实际上参与进去的还有军巡院,唯有快班,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在这里的只是一些没什么用的衙前捕快罢了。
这些话如果当众说出来,不论信与不信,肯定会扩散出去。那样的话,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乱说话不过一个训斥,最多日后升不上去,但要是把秘密藏在自己心里,说不定就给人灭口了。秘密这东西,早些扩散出去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