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出草原去辽宁的列车上,老三第一次坐上了火车。
他的内心充满了憧憬和快活。那一天,我这个十一岁的兄弟脸上照亮了幸福的阳光。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爸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两个人物。爸爸要把他送到远方去,这个不安分守己喜欢打架的家伙,多么希望到远方去呀,重新开辟一个陌生人的打架的战场。
这是老三独特的个性和宿命,长大成人以后面对不断的成功和挫败,他总是满怀希望地憧憬着远方,其实老三的成功很少,他总是失败,好像运气很差,在关键时刻,总是要我出现来帮助他走出困境或者危险。
火车在前进。
在一个温暖的下午,父亲带着老三来到了我妈的老家,下荒辽宁一个叫马庄的村子里。高氏大家族不同辈分的老老少少都聚在大舅家里,来看望我妈这个大家闺秀的后人。
下荒辽宁的马庄给了我爸和老三父子俩一种全新的环境和心理感受。
这个高氏家族很大,称呼人不能够按照年龄。所以在人群中既是晚辈中的长辈,也是长辈中的晚辈。这里不同于草原上的习俗,老三觉得好奇,我爸虽然来过,但仍然觉得新鲜,他用力地抽着烟,用力地握着手,马庄的太阳亲切地照在他那红光满面的脸上。他在族人们的面前讲述着自己的见闻,讲述着草原上的异俗风情,讲述着自己见到的或者听到的令人匪夷所思的神秘传说和来我们草原上的那些牛鬼蛇神。我爸下结论说:那些人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
他似乎忘记了那片土地上曾经给予他的痛苦。人就是这么善良美好,只要这一片土地养育过你,离开那片土地时一切都将变成了亲切美好的回忆。有多少痛苦都将忘记,而永远牢记的都是一些美好的日子。
在我爸的讲述中,族人们不断地发出一阵阵惊叹唏嘘。那些没有走出去过的马庄的族人们,纷纷惊诧于外面世界的精彩和不可思议。他们用敬重的目光看着我爸。老三几乎受到了整个家族的喜欢,族人,这血肉之缘是永远也割舍不断的。
族人们排着辈份也在纷纷地给我爸讲述着家乡的故事。
他们讲述着村里出去的的谁谁现在已是中央的什么什么大官了,而原来国民党时代的跟随少帅张学良的什么什么大官已逃到台湾去了。
这是一次隆重的家族大会。这一次开始在老三这十一岁的生命中注入了与科尔沁草原截然不同的命运符号。我爸和高氏家族的人安慰着互相争吵着讲述着,最后欢笑着家族大会在幸福美好的气氛中圆满结束。
在这个温暖的新环境里,看到父亲脸上洋溢着的快乐,老三也一脸喜气洋洋。但是私下里老三却有点忧郁。
父亲严肃地向他宣布:老三,从今天起你又多一个新爸爸了。你来到这里,要让大舅家养育。今后就管大舅叫爸爸,现在就跪下给新爸爸叩头。
老三倔强地不跪下。
父亲:老三你为什么不跪下叫爸爸?
老三:我有爸爸。
父亲:我不是你爸爸了,你要管大舅叫爸爸。
老三:那你也是我爸爸。
父亲:快跪下,今天开始大舅是你的爸爸。
当他看到父亲那痛苦坚决的目光时妥协了,跪下给大舅叩了一个头。但是仍没有叫一声爸爸。
大舅是高氏家族传说中的抗美援朝没有牺牲的英雄。在当时人们普遍的知识概念中,只有牺牲了的人才是英雄,而活着的人就成了英雄,让人们在心里不好接受,我大舅是个另类。在科尔沁草原时,妈妈就常讲大舅的故事,甚至拿大舅来吓唬红卫兵,而当时我大舅正在马庄这里也挨红卫兵批斗呢,真是一个滑稽好笑的年代。那年代是一个崇尚英雄主义的年代,大舅的英雄形象在我们兄弟当中已根深蒂固。
可是今天面对这个六十多岁的残疾的老头子,十一岁的老三怎么与心目中的英雄也对不上号,所以与这位英雄的革命大舅怎么也亲近不起来。但他毕竟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儿。在吃饱了饭的新家里,他要出到野外温暖的阳光里去释放童心,尽情地去玩耍或者找陌生人打架。
革命者出身的英雄大舅是决不会娇惯地养育老三的,一套吃苦耐劳的培养接班人的方针是我们党早就设计好的。按照情理讲,这样做无可非议。但是按照心理分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老三当时在内心的世界里完全不承认这个新家,甚至有一种排斥力。那时的中国正处在不理解人的心灵不尊重人的个性的愚蠢的时代。他强迫你按他们自己设计的一个好孩子的标准,去吃喝拉撒睡,去学习劳动走路唱歌。当你一旦节奏慢一些或者说不或者叛逆时,你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大家一致拥护的惩罚。但是老三天生就不是好孩子。其实,按照他们好孩子的标准培养的下一代,都当上了红卫兵,开始残忍地斗争培养他们的上一代,老师老子老干部,统统被年轻的红卫兵踏在了脚下。
岁月就这样开始了,从家里到学校,各种惩罚让老三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越是这样,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对妈妈和草原家的思念就越是激烈。
1975年,我大舅,那个抗美援朝的残疾军人下荒辽宁马庄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去大寨参观,回来时路过我们家,把放暑假已经上中学的我错误地带到了马庄,大舅这一次错误,注定了他一生都没有儿子的历史悲剧。
刚来马庄,我也感到新鲜,尤其是这么久没见兄弟老三了,特别感到亲切,不过老三在这里,我一点都不羡慕,甚至觉得他可怜。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首歌叫: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当时老三见到我这个家里的代表和从前打架的战友,都眼泪汪汪地哭了。他不断地问我:妈好吗?爸好吗?大哥好吗?老四好吗?老五好吗?老六好吗?老七好吗?老八好吗?狗好吗?我们打过那个长命好吗?我们救过的那个张大爷好吗?
老三问得我心酸,我跟他说,干脆我带你回家。老三听了很兴奋,于是我们便开始酝酿一场逃亡马庄的阴谋。一天晚上,一个手电筒引发了我们下定决心,马上开始逃跑行动。
像从前在草原一样,吃完晚饭,我和老三出去在村子里闲逛。实际我们是在找机会打架。这时一个手电光在漆黑的夜空里,像鬼火一样向我们飘来,打手电的人用一块红布蒙在镜片上,并且嘴里发出鬼叫声,吓唬我们。
我和老三都不怕,就一起喊:
有钱没处放,
买个照爷棒。
有钱没处扔,
买个照爷灯。
那个家伙就追我们,最后追到大舅家,声嘶力竭地叫骂着,要揍我们。他说:你们两个小蒙古球子,我今天要揍扁你,看谁是真正的大爷。
其实那个家伙年龄不大,也就比我们大个一两岁,但是他辈分大,是真正的爷,我大舅还要管他叫二爷。
这一下惹了麻烦,夜里我和老三商量,趁明天那些高氏家族还没收拾我们之前,天没亮就起来逃跑回家。
那时的人们虽然愚昧无知,但却淳朴单纯。没有人会怀疑我们要逃亡。当时十三岁的少年老三穿着革命英雄的老婆,我的大舅妈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衫,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凭着兜里攒的几个零用钱,没有任何告别,买了一张短途车票,便从辽宁郑家屯登上了奔向北方草原的火车。
我和老三上了火车发现火车上人很多很挤但很友好。上车之前我们为自己的逃亡设计过各种阴谋。比如列车长来查票,可以提前进入厕所不出来等查票过去了再出来,如果当时厕所里有人进不去,就钻进座位底下藏起来,如果不幸被抓住就说是阶级敌人把我们从草原骗到了辽宁,然后是我们自己聪明像小英雄海娃一样从敌人的魔爪里逃了出来,现在要回家。我们一遍一遍地回想父母的名字和家里的住址。很遗憾在通辽下火车时,我们被抓到了,这些策划都没派上用场。
下了火车,我们在出站口给抓到了。
你们从哪里来呀?
辽宁。
你们票呢?
我想解释,每次和老三合作,遇上动脑的事,他都不伤这个脑筋,全听我的,就像遇上动手的事,就全靠他来摆平一样。
你们有票没有,啥也别说,就说有票没有?
我没办法解释,只能回答:没票。
走,跟我们走,没票还说啥。
原来没票就没有权利解释。
我和老三被领进一个屋里,那个女检票员说:让派出所的来,这里有两个从辽宁来逃票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