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放两天假,艾早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放着繁重的功课不理会,一门心思要学骑自行车。艾晚猜她是看到她们班里有女同学骑了车去上学,心里痒,不甘心落人后,今日等不到明日地就要学起来。其实艾早心里也应该明白,就算她学会了,爸爸妈妈也不可能买辆车子让她骑。她们家里根本没有这笔多余的钱。
艾早吆喝着艾晚和艾好:“走,帮姐扶车去。”
初学骑车是要人在后面扶着的,艾晚人小,力气也小,可是艾好那么大块头,应该能够顶得上用场。
艾好正抱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数学原理》,看得迷迷瞪瞪的,艾早边喊几遍,他才缓缓抬头,嗫嗫嚅嚅地说:“不想去。”
艾早蛮横地瞪他一眼:“敢?不想去也要去!”
艾好就乖乖地放下书,随艾早起身了。
其实艾晚也不想去。天太冷了,艾晚的脸颊上已经长了一块冻疮,风一吹就红肿,又硬又疼。艾晚总是照镜子,担心冻疮破了之后要留下疤。还有,作业也太多,算上星期天总共两天假,她要写一篇日记,背所有要求背熟的课文,默写本学期的全部生字,还有整整两张卷子的算术题要做。她不是哥哥艾好,一题不做也能考全班第一,她要拼尽全力才能保持住“中游”的位置。可是艾早这么凶,把艾好都镇住了,艾晚是个懂眼色的人,当然不能再拿着鸡蛋碰石头。所以她一句废话都没有说,推开桌上的作业本就走。
先要到胡妈家里借自行车。胡妈家的大虎是邮递员,二虎在县城南郊的机械厂当钳工,两个人都是有车族。
艾晚不上一次地听妈妈说过,当年她生下艾早时,因为是头生女,奶水不通,艾早饿得哇哇哭,就请了胡妈过来当奶娘。艾早断奶后,胡妈因为三个儿子都小,家里条件差,要用到钱的地方又多,就自愿留下来继续挣一份保姆钱。到了艾好出生后,家里有了两个孩子,更是离不开胡妈的照应。妈妈一直到生下艾晚,求着胡妈把艾晚带到三岁上幼儿园,才放她回自己家。前前后后,胡妈在艾家总共待过十二年,不是亲人也是亲人了。
胡妈家住在城南闸桥下,临街两间矮趴趴的门面房,是她丈夫黑麻子的箍桶店。店后面穿过一个狭长的天井,是两间更加低矮的住房,住着胡妈一家。前店后家的格局。黑麻子做箍桶匠,店里面堆满了木块,竹丝,铜条,铁环,走进去一股冲鼻子的刨花味、桐油味、铁器和铜锈的味。地面上凡能插脚处,拥挤着形形色色的桶:挑水的水桶,吊水的吊桶,洗脚的脚桶,装粮食的米桶,新娘子陪嫁必备的马桶,还有婴儿的站桶,装零碎东西的杂物桶……大桶套着中桶,中桶套着小桶,一层一层摞成宝塔状,最上面的小尿桶一直顶到屋梁。那些做好的铁环铜环竹丝环,也是大的套着小的,一排一排挂满墙壁。铁环比较笨重。铜环看起来要轻薄得多,被勤快的黑麻子擦得铮亮,泛出黄灿灿或者紫莹莹的光。竹丝环是竹篾劈成细丝一股一股绞出来的,盘在地上时,猛一看像蛇,艾晚小时候去胡妈家玩耍时,一见了这东西就吓得哭,被艾早笑话了不知道多少次。
胡妈家的三个儿子,人称三只小虎,个个都长得浓眉大眼,虎虎生威。奇怪的是胡妈不宠她的亲生儿子,偏偏就稀罕从小被她奶大的艾早。艾早只要到了胡妈家里,就是女王,就是公主,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钻墙打洞,别人只有笑眯眯听她指使的份。三虎告诉过艾晚,艾早小时候,有一回淘气打碎过一只热水瓶,他爸爸黑麻子因为心疼嘀咕了一句,胡妈居然发火冲到前面店堂里,把他坐着干活儿的小板凳一脚踢出大门外,可见胡妈护短护到了什么样子。此后黑麻子就学得乖了,只要艾早一去,他赶紧找个借口出门送货,随便小丫头在家里怎么疯闹折腾,眼不见心不烦。
妈妈总说艾早是“小姐的脾气丫头的命”,还埋怨这都是奶妈宠她宠出来的恶果。以前艾晚不懂妈妈这话什么意思,大了一点之后,模模糊糊知道“小姐脾气”是贬义,“丫头的命”也是贬义,大致是嫌艾早太任性,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该像艾早这么骄横放纵。
可是艾早真的“骄横”吗?艾晚不这么认为。艾晚崇拜她的姐姐。姐姐是有点儿小脾气,可是她懂是非,有正义感,是艾晚心目当中最值得依靠的人。
艾晚跟着哥哥姐姐一走下闸桥,就看见桥下的三虎在擦车。她一眼认出来,那是二虎哥哥的新车,“飞鸽牌”。二虎新交的女朋友帮忙搞到很紧俏的自行车票,二虎掏空了全家人的口袋,刚买来半年多,宝贝得命根儿一样。
艾早老远就朝三虎喊话:“哎!车借我骑一会儿!”
三虎比艾早大三个月,高个儿,面容俊朗,一双大眼睛毛茸茸的,见人总是呲着一口白牙,透着一股欢喜劲。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一直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在他爸的箍桶店里帮忙做小工。黑麻子倒是很想把箍桶的手艺传给他,可是三虎不愿意,他看不起箍桶匠的活儿,他说现在市面上都卖塑料桶了,木桶的销路早就日暮西山了。他羡慕艾晚爸爸的工作,能够天南地北到处跑,不花自己的钱走遍全国。
艾早下了桥,走到三虎身边,不高兴地推了他一把:“聋啦?没听见啊?借你哥的车骑一会儿。”
三虎摸着他的光脑壳,嘿嘿地笑。他哥哥太宝贝这辆车子了,他不敢做他哥哥的主借出去,可是更不敢把艾早惹毛,神情很为难。艾胡两家的人都知道三虎喜欢艾早,又都认定这事不可能成。三虎才初中毕业,艾早却是要考大学,捧国家饭碗,远走高飞的。可是从艾早这方面看,艾早好像也不讨厌三虎,两个人从小青梅竹马,现在也还是相处得如亲哥亲妹,弄得妈妈一看到三虎就紧张,生怕人家有一天不声不响就把她女儿拐走了。
艾早嗔怪三虎:“嘿嘿嘿什么呀?喝了笑猫子尿啦?”
三虎拼命地挠他的圆溜溜的脑袋:“艾早,这个这个……”
艾早眼睛一瞪:“还这个那个呢,你不就是怕我弄坏你哥的车吗?”
胡妈在屋里听见了声音,人没有出门,隔着两丈远的距离开始干涉,嗓门放得大大的:“三虎你个小挨刀的哟,你妹妹借个车还推三阻四啊?”
有胡妈发话,三虎放心了,舌头一吐,对艾早扮个鬼脸,赶紧再把车身上上下下胡撸一遍,拎着车龙头交到艾早手上,还交待说:“龙头有点活,小心把稳。”
艾早拿到车很兴奋,拍拍车座,招呼艾晚:“艾晚坐上来,我推着你!”
艾早扶住车,艾晚踩着脚蹬子爬上去,在后座上端端正正坐好。座架是铁的,隔着棉裤,屁股还是透骨地凉。可是艾晚怎么都不肯说一个“冷”字。艾早请她坐上车,没有请艾好坐,是艾早对她的赏赐,她可不能得福不知福。
艾好倒是老实人,不坐就不坐吧,他一声不响地在车后踢踢踏踏追着走,活像电影里面地主家的小跟包。艾早推着车,心里兴奋,看艾好窝窝囊囊的样子,打定主意要捉弄捉弄他。她走着走着,刹车一捏,猛然停脚,立定不动。艾好正心不在焉边走边想着书上的什么问题呢,哪里料到前面艾早的行走节奏突然变化?猝不及防中往前一撞,笨熊一样地扑到车轮上,差点儿没把艾早姐妹连人带车撞倒。艾早恶作剧成功,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艾好还没有醒过神,迷迷瞪瞪地盯住艾早看,像是在问她:为什么呀?出什么事了吗?
艾早的笑声银铃儿一样响:“妈呀,乐死我了,艾好你这个傻瓜,你比王聋子还傻!”
王聋子是青阳街上人人都认识的流浪汉,身上穿得拖拖挂挂,手脚脏得结了痂,整天穿街过巷晃来晃去,不是跟人打架,就是被人打,鼻青脸肿的,还乐呵得不行。艾早拿艾好跟王聋子比,根本就是故意要气他。可是艾好就是不生气,他无动于衷地拍了拍身上被车轮蹭到的土,然后就站着,等着艾早发话继续往前走。
艾早索然无味,自己反而气愤起来,恨恨道:“木头人啊!”说着手刹一松,把车子用劲一推,害得车上的艾晚差点儿搡一个跟头。
姐弟三人沿着县城往南的大马路,一直走到城南体育场。说是体育场,其实除了一圈煤渣铺出来的简易跑道和两副歪七倒八的篮球架子外,什么都没有。“文革”时期在跑道边上又搭了一个主席台,专门用作开“万人批斗会”,偶尔也枪毙过人。现在批斗会不开了,场地上更荒凉了,主席台上都长起了半人高的草。青阳城的男孩女孩,只要学骑车,一准都会往那儿跑,为的是地势开阔,技术不行也能放开胆子撒欢。
艾早学骑车不是一把好手,胆大心不细,人一上车,龙头就开始在她手里舞,前后车轮便跟着在她屁股下面绕圈儿,倏忽东倒,倏忽又西歪,醉汉走路一样。艾晚站在旁边胆战心惊地看,真觉得比看杂技团演员走钢丝还刺激。加上艾早喜欢尖着嗓门儿大呼小叫,“哎哟哎哟”虚个不停,弄得满操场都是她银铃一样的惊吓声。三分惊吓,三分撒娇,四分撒欢,艾早学车的过程充满喜剧般的热闹,远远近近招来无数男孩女孩的目光。
艾晚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胆怯而安静的人,可她偏偏喜欢看艾早满头汗水、满脸通红的疯疯颠颠的模样。每当这时候,艾晚的心就会无端地跳得欢快,脚底下一蹦一蹦的,恨不得自己也能跳上车,呼呼啦啦地绕着体育场来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