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呼哧呼哧洗脸,顺便还洗了头发和耳朵,用了很多肥皂,让艾早帮他换过两次水。完了之后他擦干,凑到妈妈面前:“不脏了吧?你闻闻!”
妈妈要笑不笑地白了他一眼:“去!”
桌上的汤圆此时已经退居到不重要的位置了,艾晚跟前跟后地绕在爸爸脚边,眼巴巴地盯着扣住旅行袋的那枚大别针,期待它锁住的是个百宝箱,里面能变出让她怦然心动的好东西。
爸爸故意引逗小姑娘,搓着手,迷惑不解似的:“艾晚你转悠什么呢?想看爸爸包里的臭袜子?”
艾晚不好意思了,脸红起来,走到妈妈身边,装着去数桌子上包好的汤圆。
妈妈替艾晚解围:“别馋着小孩子了,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分分吧。”
爸爸这才拍着手招呼大家:“都来看!都来看!”
闻声而去的只有艾晚。艾早在忙着帮妈妈收拾桌子:往包好的汤圆上面撒薄薄一层干米粉,确保它们不粘连;把用过的锅盆拿到厨房里洗;把炉火捅旺,坐上一锅水,准备在水开之后下汤圆。艾早做家务活儿真是一把好手,眼到手到,眨眼功夫场光地净。
艾好不做事,可是他对爸爸的召唤一点不积极,脚步慢吞吞的,目光东张西望的,神情漫不经心的。话说回来,他平常就是这么一副懵懵懂懂睡不醒觉的迷糊样。只有艾家的人知道,这是艾好的假像,如果你真以为艾好的脑子跟他的外表一样迟钝,那就大错特错了。艾好十三岁,已经连跳几个年级,跟十七岁的艾早同进同出,就读青阳县高级中学。艾早读高三,艾好读高一。艾早的成绩忽上忽下,好的时候年级前十,差的时候排到了一百名之后。艾好却从来都在班级里雄踞第一,没有一个同学有本领奋起直追把他拉下。
艾早和艾好不捧场,爸爸一点儿不失望,礼物这东西本来就是骗小孩子的,有艾晚这条小狗围着他转就可以了。他拍了拍艾晚的头,语气夸张地提醒她:“艾晚你看好啊!”说着他摆出一副神秘得不得了的架势,呲牙咧嘴地解那枚别针,把缺了齿的坏拉链一点点地撕开,把棉袄袖子一直掳到肘弯之上,胳膊一个猛子扎到旅行袋的深处,拨开散发着油腻和灰尘气味的待洗的衣物,以及零零碎碎的牙膏牙刷、简易剃须刀、擦手的蛤蜊油,硬得像鱼干的毛巾,在袋子深处掏呀,掏呀……
爸爸的动作太搞笑,站在炉子边等着水开了煮汤圆的妈妈也被吸引过来了,弯下腰,伸着脖颈,等着看爸爸掏出来的东西。
艾晚心跳着催他:“爸爸你快点儿啊!”
他快乐地吆喝道:“来了来了!”手一伸,两只手心里捧着三个圆不溜丢的洋葱头一样的怪东西。
艾晚能确认它们不是洋葱头。洋葱头有一股刺人眼睛的辛辣气味,它们没有。洋葱头有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的外衣,它们也没有。它们怪模怪样的形状和脏兮兮的面容,让艾晚的心里很费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呢?
妈妈率先表示了她的不满:“老艾你搞什么?你弄这三个泥球儿回来,脏不脏啊?”
“什么泥球儿?”爸爸很委屈的样子:“你再看清楚,这是漳洲水仙球!福建名产呢,没见过吧?青阳城根本见不着。”
他表功似的,托着三个拳头大小的怪东西,在妈妈和艾早艾好的面前轮流走一遍,展示。
“朋友送的,人家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仔细看看,每个鳞茎都不少于四个头。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将来我手里的每颗水仙球都能抽出四根以上的花茎,每根花茎开出的花不少于……”
艾早忽然一声大叫:“妈妈水开了!”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起来,妈妈掀开锅盖,把面板的汤圆一个一个小心地推下锅,又拿锅勺挨个儿碰一碰,把它们推散。
“水仙是南方的东西,”妈妈边煮汤圆边说,“你把它们弄回来,能养活吗?”
热气熏着妈妈的脸,她的头发上凝起了一颗一颗小水珠,灯光之下亮晶晶的,珍珠串成的头饰一样的。
妈妈在县教育局当会计,做的是事务性的工作,习惯了凡事讲求可操作性。
“怎么不行啊?”爸爸沉浸在自己给自己制造出来的兴奋之中,眉飞色舞。“我朋友说,水仙这玩意儿,有水就能活。水仙水仙嘛,水里的仙女啊。了不得!艾早艾好艾晚,都来拿,一人一个,看谁养得最好。”
艾早对爸爸的点名无动于衷,不错眼珠地盯着锅里上下沉浮的白白胖胖的汤圆,声明:“爸,你那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人家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烦都要烦死了。”
妈妈马上帮腔:“就是,艾早明年考大学,你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打她的岔。”
爸爸碰个钉子,把头转向艾好:“艾好,儿子,你拿一个!长出绿叶子来,每天看看,别的不说,对眼睛也好。你这双眼睛整天看书……”
艾好舔了舔湿漉漉的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向妈妈求援:“我不会养花……”
“不会就算。”妈妈替艾好回答,又责备爸爸:“老艾你真是,艾好一个男孩子,养什么水仙呢?瞎搞噢。”
儿女都不领情,这让爸爸很尴尬,他有点落寞地站着,手里托着三个水仙球,眼睛东看西看,不知道如何下场。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艾晚,这时候才放胆伸出手,向爸爸要求:“都给我,行吗?我来养。”
爸爸转头看艾晚,一下子欢天喜地起来:“哎哟,我们艾晚,真是的,喜欢水仙花,长大了就是花仙子哎。”
爸爸说错了,艾晚不是喜欢水仙花,她还从来没见过水仙开花是什么样子,她只不过觉得,爸爸大老远背回来的水仙球,要是大家都不肯要,那就太伤爸爸的心了。
晚上,吃完汤圆之后,爸爸腾出桌上的地方,帮艾晚伺弄水仙球。艾晚本来以为把那个球茎泡在水盆里,每天换换水,自然就会开出花,结果不是,还要有一些复杂的程序。爸爸先要了艾晚的一把铅笔刀,在磨刀石上磨薄了刀尖尖,然后拿起一个水仙球,一层一层剥去外面的枯黄老皮,一直到露出里面蒜瓣一样的茎,而后他操着小刀,从上到下地把茎芽割开,仔细剔掉多余的鳞片,小心不碰伤最里面的芽肉组织。他一边割,水仙球一边不停地流出粘液,把他手里弄得滑溜溜的,他隔一会儿就要把球茎和他的手伸进水盆里荡一荡,甩去鼻涕一样脓的粘液。艾晚不错眼珠地守侯在旁边,问他怎么知道水仙球要剖开才养得好?他是从哪儿学会的?爸爸笑眯眯地回答她:有心学,世上什么东西学不会?朋友送他水仙球的时候,他就问清楚这些程序了。爸爸还自豪地夸耀说,当了这些年的采购员,他的好朋友遍天下!
艾晚很喜欢她的爸爸。只要爸爸回家,家里的太阳就升起来了,身上和心里都暖和了。
爸爸刻第二个水仙球的时候,收拾好碗筷的妈妈忍不住过来看热闹。到他把第三个球茎抓在手里时,艾早艾好都加入了。一家子五颗脑袋凑在一起,五双眼睛盯在爸爸灵活的手指上。艾晚有点担心艾早艾好会反悔,把原本属于他们的两颗水仙球要回去。还好,他们两个只是看看,谁也没有开口说别的话。
割完最后一刀,爸爸直起腰来,心满意足地说:“行了,行了。”
他把三个伤痕累累的球茎泡在水盆里。艾晚小心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水仙球的伤口。她认为它们也会感到疼,那些粘乎乎的东西就是它们疼出来的眼泪,只不过它们没有嘴巴,不会哭,也不会喊。
爸爸一连换了三盆水,才把球茎里的最后一丝粘液泡出来。之后他从碗橱里找了一个描着荷叶和鱼的浅口的汤盆,把三个水仙球肩并肩地立进去,倒上清水,还找了几片纱布裹住它们的伤口。
“都妥了。”爸爸拍了一下手。“勤换水,勤晒太阳,等着水仙开花吧。”
晚上写作业,艾晚把水仙花盆放在旁边的窗台上,写几个字,就要扭头看它们一下。艾早用铅笔敲她的头,说她学习不专心。可艾晚就是忍不住,她要留心观察水仙在她家的第一个晚上过得好不好。
睡觉的时候,掀开被窝,被子冷得像铁。艾晚马上想到水仙也会冷,因为它身上的衣服都被爸爸剥光了,它是光着身子的女孩呢。艾晚又跳下床,找出她最喜欢的一条睛纶绒的长围巾,把那个养水仙的浅口盆子一圈又一圈地裹起来。
艾早洗完脚进来,刚好看见了,皱皱鼻子说:“哎哟艾晚,你怎么不把它们抱到怀里睡啊?”
艾晚没有理睬她。艾晚心里想,如果能抱着,我肯定会抱的。她欠身,用劲地对着水仙球哈了几口热气,好让它们感觉到她在想着它们。
好了,我要睡觉了,你们也睡吧,睡饱了才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