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长安无夜。这一方巨城中,无论坊市摊铺,还是重楼深邸,都陷入狂欢。
长安东西两市多为百姓街坊,在皇城附近则是达官贵人的府邸,而这长安的众多府邸中,有一处府宅,大门上牌匾高大,上书学士府三个烫金大字。
这里乃是翰林院大学士李林梓的府邸,大学士李林梓以才气睿智与为子至孝而闻名长安。今日皇宫内的陛下宴请群臣,李林梓自然在列,而他的家眷自然就在家里观灯赏玩。
所谓庭院深深深几许,高墙大院往往要冷清一些,只是长安今日太过热闹,所以即使李家老父身在深院,依旧能听到喧闹的人声。
李林梓家境不好,早年丧母,父亲省吃俭用,辛苦将其拉扯大,因此李林梓对父亲极为孝顺,长安皆知。待李林梓赴京赶考,一朝功成名就,官居翰林院大学士,李父自然也就苦尽甘来,得以安享晚年。
此时长安灯会,儿子入宫赴宴,李父便在庭院中躺在躺椅上,手边案上是精酿了十八年的女儿红,而且是皇帝陛下特地从宫中特选的珍藏赏赐给李林梓。李林梓不好酒,于是这些皇室佳酿便都成了李父的腹中物。
李父因为积劳成疾,身体并不好,而且左腿还有些跛。李林梓怕父亲贪杯,反而对身体有害,便嘱咐下人给李父限制酒量。只是今夜李林梓不在家,李父在这节日里也是一时兴起,便多喝了几杯。一直侍奉在旁边的丫鬟出声提醒,李父也不以为意,一直端着酒杯躺在躺椅上望着漫天不断的烟火,因为喝了酒可能有些兴奋,导致目光显得格外明亮。
忽然,天空一声炸响,一朵巨大的烟花就在李府上空砰然轰散,李父看着缤纷绚烂的烟火,听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眼睛愈发明亮,几乎要射出光芒一般,而后盛极而衰,陡然黯淡。
片刻后,李父的身体一软,手中的酒杯砰然落地,跌成碎片。身边的丫鬟以为李父酒酣将醉,怕在这庭院中睡觉身体着凉,便想上前叫醒李父。
只是待到那个丫鬟上前时,才发现李父圆瞪着眼,瞳孔涣散,早已没了心跳呼吸,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
长安西市最大的一家酒楼名为乐宾楼,也是西市最高的建筑,共有四层,来往此处的大多是腰缠万贯的大亨和手握权柄的高官,非富即贵。
而今夜,乐宾楼的第二层甚至整个被包下了。包场的主儿正是长安城内赫赫有名的大富翁谭清河。
今日是长安灯会,万民同庆,同时还是谭清河五十四岁的寿辰。年过半百的他在生意场上纵横披靡,白手起家打下了一片家业,而后更是广积人脉,四处结朋交友。谭清河为人机智爽朗,出手阔绰大方,无论是龙姜国的客商还是巴蜀的行货人都能结交一二,定居长安后更是和长安众多高官呼朋唤友,非常吃的开。
今日皇帝大宴群臣,他便在乐宾楼大宴宾客。只是他认识的官员大多去了皇宫,所以今夜请的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
商场之上多仇敌,但是合作伙伴也不少。大家同为生意人,共同语言也更多。谭清河今夜在乐宾楼摆下两百桌宴席过寿,来客也是给足了面子,硬是坐的满满当当。谭清河坐在主座看着台下高朋满座,呼喝往来,也是显得极为高兴,不停与来祝寿的宾客喝酒,更是拉着几个要好的朋友连干数杯,喝的脸颊紫红,酒气扑鼻。
随着宴会进行,谭清河也喝的够量,他的好友看他有些微醺,便任他在座位上坐着,一个个又跑去台下寻人喝酒。
谭清河自己坐在台上,只觉得脑袋昏沉,看着旁边下人丫鬟来来往往的几乎都看的重影了,便拄在案上扶着腮闭上眼,想要小寐一会。
此时恰好一个小厮从谭清河身边经过,忽然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只是那光芒极为细微,在亮如白昼的大厅内根本无人发现。那小厮不动声色的收回手,坦然自若的离开二楼。而谭清河却是哼都不哼一声,依旧闭着眼恍如睡着,只是仔细看才能发现谭清河刚换的新衣服,在后心口处有一点极小的破损,似乎是被铁丝刮了一下一般。
宴会继续进行,直到后厨做好长寿面端了上来。宾客们才又想到今天的主角,于是众人便都站起身来请谭清河吃长寿面,只是叫了几声叫不醒,还以为是喝多睡着了,便齐齐大笑。直到一个好友上前,轻轻一推,谭清河却不受控制的歪倒在地,依旧昏迷不醒。那好友心有惴惴,众目睽睽之下试了试鼻息,顿时宴会厅内伴随着“杀人啦”的尖叫声一片大乱。
……
此时已是深夜,将近子时。
长安城完全不见消停,喧嚣如旧。
皇宫城门口,一队御林军手执戈矛笔直的站在门旁守卫,一名小厮则是低眉顺眼的站在不远处,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他等的是他家大人,长安京兆尹尤堪。
今夜皇帝陛下大宴群臣,京兆尹乃是正四品,而且治下帝都,极为重要,又是紧靠天子脚下,所以得以受邀赴宴。
尤堪去赴宴,他的小厮只能在门口等,结果一等便是好几个时辰。
小厮双手交叉自然垂在身前,望着街那边热闹的人声,心里有些焦躁。这里虽然彩灯无数,却还是冷清了些,皇宫门口宽敞的大道上亮如白昼,却只有不多的行人,三三两两从宫门经过,对着门口的御林军和城楼上的彩灯啧啧赞叹,但又很快离去。
小厮望着一个随丈夫离开的年轻少妇的窈窕背影有些出神,心里想着:“这皇帝陛下宴饮,百官赴宴,只怕喝到天明也不稀奇,难不成就这么等着?”
心里这么想着,小厮便有些不快,又转念想到:“不过这筵席虽是没个终了,但是我家大人酒量不佳,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如此想着,小厮又安下心来,老老实实的等着,无聊了想跟守门的御林军搭个话,谁料那数十名军士都跟个雕像似的,站了大半夜眼皮都没见眨几下,更别说跟他天南海北的胡侃磨时间了。
正在小厮讪讪无语,等的又急躁起来时,却见一个小太监正脚步不稳的扶着一个体型巨大的胖子远远地要出门来。
小厮一看那胖子的身形,便是眼睛一亮,心道我家大人这体格,在整座长安只怕都是独一无二啊!心里想着,便迎了上去,然后很是熟练的用侧背一顶,手叉到胖子的另一边腋下,然后掏出一块碎银子便朝那个小太监扔了过去。
那小太监身板小,扶着这个比他重好几倍的胖子累的面色不善,几乎瘫倒在地,一等接过银子不由得喜笑颜开,道个礼便转身离开。小厮便扶着胖子朝不远处候着的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大人,您这回又喝了多少?”
那体格巨大,看起来便觉得满身肥油的胖子便是京兆尹尤堪,只见他脸颊通红,闻言眼神模糊的抬起头,脸上层层叠叠的肉都在颤:“大概……六——六杯?”
小厮笑道:“比上一次又少了一杯啊。”
尤堪呵呵笑着,喷出满口的酒气:“阿武,你不懂。为官者必然不可善饮,更不能贪杯。尤其是在我这个位置。”
“京兆尹,这个官名听着都有份,各郡的地方官大多都看着这个位置眼馋,其实不然。”
小厮把尤堪扶到马车旁,然后和车夫一起费了半天劲才将这个胖子安顿好。尤堪任由小厮阿武折腾自己,甚至那肥大的身子差点卡在车门口都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我身为京兆尹,官阶正四品,治下乃是我大夏国的帝都长安。天子脚下,为我所治,但是我也得治的了啊!”
马车缓缓动起来,因为车上的人太重,虽然拉车的马是好马,只是半夜之中马力困乏,也不愿意走快,只是顺着宫墙悠悠晃着。阿武便在车旁慢慢的跟着走,随口接道:“大人既是京兆尹,又怎么会治不了呢?”
尤堪虽然脸喝的通红,却依然面有得色,训斥道:“笨!恰恰因为是长安,恰恰因为我是京兆尹,才治不了!夏国帝都,其中多少王公贵戚,达官贵人?别说皇族支系的那些皇室成员,就是正三品以上的高官,在这长安城里就有数百人!他们本人尚且不论,就是他们的亲朋好友,乃至看门的门房犯了事,我也得顾忌三分!”
阿武挠挠头,说道:“那大人真是辛苦了。”
尤堪模糊不清的哼哼道:“辛苦是必然的。虽然这个位置坐上去很烫屁股,但是毕竟也是个重要的位置,那些个王公大臣一旦有机会,都想跟我说几句,恩威并施的让我在天子脚下给他们行个方便。”
“若是正经事,何须与我亲近好行方便,拿着公文来一脚把我踹开我也不敢多放一个屁!能用到我的,自然干的便不是好事,京城诸多贵人,派系众多,关系复杂,我怎么敢众目睽睽之下干这种一不小心就能带来灭门之祸的买卖?所以,你家大人我酒量甚是不上台面,而且越喝越差!”
“所以,你家大人我沾酒极醉,一醉便不省人事。到时候管你什么王公贵族,就是陛下找我我也跟头猪似的睡死,没事别找我,有事更别找我!”
听着尤堪略有得意的醉腔,阿武真是分不清他家大人是真醉还是装醉,只是觉得好笑,不由得便摇摇头。却不料忽然听一声马嘶,阿武抬头之间却发现拉车的马状似疯魔,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突然疯跑,飞奔之下猛地撞上了路边的宫墙,而疾行的马车因为惯性也径直与宫墙轰然相撞,整个车体当场断裂,木屑飞溅。
阿武吓得几乎呆住,赶忙冲上去。当时马车夫一见马失控,早在千钧一发之间赶紧跳下了车,只受了些擦伤,而他家大人尤堪却是一点没躲开,被车带着就直接来了个五体投墙,此时在破烂不堪侧翻在地的马车中被一块木板压着都说不出话了。
阿武掀开木板,上前扶起尤堪。只见这胖子满脸鲜血,歪着头倚在阿武身上,喃喃的说了一句:“这下可好,不喝醉也不用管事了……”
说着便晕了过去。
……
长安城的这夜唯一没有喝酒没有庆祝的人群大概就是守城的将士军人了。
长安的军人分成三类,其中御林军有数万,乃是夏国精锐中的精锐,皇帝在长安的嫡系部队,负责守卫皇城。
而御林军中还有战力更加强悍的部队,被直接称为禁卫军。禁卫军数量极少,还被皇帝抽调了一部分去了长安南城保护太子,剩下的则是在皇宫内活动。
而整座长安城的守卫,靠的则是城卫军。数万城卫军分散在长安东西南北四边城墙上,负责城内的治安和城池的安全,应该是最辛苦的人。
长安北城的城卫军统领名为陈锦文,名字听着斯文,但是却是一个武力极为强大的人。
陈锦文出身名门,武艺高强,而且在军中极得人心,此时的他背对长安,站在城墙上只是高高的望着城外,口中说道:“不知不觉又是春华灯会了,去年的灯会好像还在昨天一样!”
“将军似乎很感慨啊。”旁边的一名军士手执长枪,笑道。
陈锦文嘿嘿一笑:“关你屁事!”那名军士嬉皮笑脸的也不以为意,显然早就习惯和他们的统领这么开玩笑了。
而陈锦文眉头却皱了起来:“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样啊。”
那名军士大概很喜欢说话,又接口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陈锦文道:“因为今年的灯会,大皇子殿下竟然不在皇宫,反而负责起了守卫南城。皇上还调拨了上千的禁卫军归他指挥。”
“大皇子殿下以身作则,不贪安逸,不求享乐,不是好事吗?再说皇上担心自己的儿子,派兵保护也很正常啊。”军士疑惑道。
陈锦文摇了摇头:“只怕不是那么简单,皇宫禁帏里的人,心思不是你我那么简单。不过我们也不便多言,毕竟这些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
说着陈锦文看向那名军士,故作严肃道:“好好守夜,别嘻嘻哈哈的!”
军士依旧嬉笑着应了一声,却是真的认真起来,挺腰立正站的笔直。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风声传来,陈锦文瞬间浑身紧绷,刚要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闷响,陈锦文的脑后出现一个血洞,喷涌的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这位长安北城统领圆睁着眼委顿倒下,只剩下周围的士兵愣愣的看着陈锦文的尸体和一地深红的鲜血。
那名前一刻还在和陈锦文说话的士兵更是目瞪口呆,只觉得那一地鲜血就如此刻长安上空炸开的火红的烟花一般,艳丽绝伦。
却一点都不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