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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魔法消亡的时刻(5)

“你在犹豫吗?”她问我,“如果你不能忍受失去魔法,你可以现在就走,我不会怪你。”

我叹气,“我走不走,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不停手,那一天总会来临。”

“我很抱歉。”

“不要跟我道歉。”我握了握拳,这句话仿佛扎破了我内心的苦胆。米莱雅没有错,更不需要向我道歉。

“你本来不会变成这样。”我说,“我不会因此讨厌你,恨你,要说,我更恨弗洛提教授,更恨之前那些神之子,他们把这样沉重的包袱留给你,他们真的很可恶……”

我咬牙切齿,仿佛要为此牺牲的不是米莱雅而是我。我看到了米莱雅失控的样子,那种怨毒和恐惧的表情根本不属于她,是前人不由分说地把记忆留给她,让她从出生起就已经知道了被人谋杀的滋味。

为什么她要承担这一切?我同情她,所以我怨恨那些人,他们偷走了米莱雅的人生。

她笑了,“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相反,越是知道他们经历的一切,我越是明白这事非做不可。小时候我还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梦境,常常做噩梦,全是神之子的过去。我梦见被人欺骗、背叛,在乎的人离我而去,我拥有无边的魔力,却也有东西是我倾尽生命也换不到。这是一种无药可医的恐惧。魔法不是万能的,再强大的法师也不可能事事都顺心如意,我们做的一切可能被扭曲,可能被误读,可能被利用,结果偏离本意或背道而驰,我们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由于我们的介入而越发严重的后果。与此同时,强大的力量吸引着贪婪的亡命之徒,他们开始四处寻找神之子,猎杀他。”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弗洛提教授领悟空间移动的法则后,周游各地,甚至到达了另一片大陆。他发现那里居然也有魔法,但是被赋予了别的名字。他们的魔法依靠血统沿袭,但他们比我们走得更远,他们可以通过后天的修行,强迫自己觉醒。即使这么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人们依旧趋之若鹜。不管何时何地,魔法就像一块腐肉,只要存在,就会有一群苍蝇叮上。我们在做的事,是从源头抹杀这样贪婪的行径。

“那时猎杀者对魔纹的研究已经有了成果,他们能够通过燃烧魔纹增幅魔法的效果,神之子面临的威胁越来越大,他们如果没法迫使弗洛提合作,大可杀了他或者等他死了——再怎么强大,寿命总是短暂的。他们再挟持下一个刚出生的神之子。正巧在那片大陆,弗洛提找到了破除这个困局的方法。他认识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年轻人,他的家族因魔法血统昌盛,但他什么都不会,于是他跟魔鬼做了交易,他获得了一点点预知未来的能力,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双眼和双腿。那个年轻人在他的企求下,预知了我出生的时间和地点。这才有现在的局面。

“你以为我没有犹豫过?我大量地阅读古籍,寻找摧毁支柱的方法,不要命一样地研习魔纹,希望能顺利摧毁支柱。从小我的生活里只有这些东西。

“我曾经半夜醒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一切,我大可不去理会他们,平静任性地度过我的一生。然后我想到我无辜的父母亲人,无辜的村民,同样无辜的弗洛提教授,我不可能忘掉他们,我那么做,一辈子都不会平静,只会活在罪恶感中。我没有他那样强大的心,我是一个这么软弱的人,我甚至想过自杀,一走了之。可是这么做只会让下一位神之子在午夜梦回间,梦见自己杀了自己。

“我想,好吧,既然我非得承担责任,那就在我这终结吧。”

她站起来,歉疚地说:“你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真相的法师,我只会对你说这句话:我很抱歉。你是我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所以我在乎你,我向你道歉,因为我不想你怨恨我。”

我怎么会怨恨她?最初,我就是被她瘦小身躯中磅礴的力量所吸引,我明白力量惊艳的美,却又因为它带给米莱雅的伤害而痛恨它。她被迫接受这样的命运,我不想指责她的选择,因为我更希望她能如愿以偿。我心如刀绞,却又因为她最后的坦白,满心震动,几乎要不合时宜地狂喜起来。

“我不恨你,现在不,将来也永远不会。”这是因为我爱你。我没有说出后半句话,而是再次手按我的法师徽章,“米莱雅·华特利斯,我在此向你庄重许诺,不管发生何事,我会陪伴你,直到魔法离开这个世界。”

这是我第二个法师誓言,每一个都是为了她。

米莱雅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她垂下头,忽然落下一滴眼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也是最后一次。

我带着最后一点希冀问她:“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要去哪里?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我们可以一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后半生。”

她握着我的手忽然哆嗦了一下,她立刻松开手,朝我点点头,“我不知道,但是去哪里都行,我不介意。”

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一时间,失去魔法似乎都不是大事了。

这时,瑞亚的身影突然从树丛后闪现,“我找到雪尔米拉了。”

不知为何她的眼睛有些红红的,眉目间尽是哀愁,我问她的独角兽有没有受伤,她摇头,静静地在一旁坐下,失魂落魄的。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

但是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很快又继续前行,这个念头仅仅是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并没有深究。

我履行了我的誓言,一直到这趟艰难跋涉的终点,我时时刻刻伴随其右。我试图坦然地面对自己的魔法日益衰减的现实,但心头却是无尽的失落。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这一切对我来说好比剥皮剜骨。唯一支撑着我继续目睹这一切的东西,是和米莱雅关于日后的约定。

但是她没有守诺。

最后一个支柱倒塌的时候正是初秋,它藏在一片沙漠里,混迹在一个大型遗迹群之中。虽然随着支柱倒塌,法师都或多或少会变得比原来弱小和迟钝,但是魔法的流逝在米莱雅的身上,却演变为身体状况的急剧恶化。我们的行动速度变得非常慢,瑞亚把独角兽让给她的姐姐,好让她节省一些体力。至于猎杀者,我已经没怎么见到他们的踪迹了。

那一天在我的记忆里被拉得极度漫长。米莱雅在支柱周围绘制魔纹花费的时间是以往的两倍还多,我和瑞亚帮不上忙,只能心疼地看着她割开自己枯枝一样的手指,在遗迹的石砖上涂涂抹抹。她不停地咳嗽,有的时候会咳出血。

可她这时也就不到二十岁啊!我跪在一旁,祈求神的怜悯,等她完成她的使命,她会恢复健康,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我错了,神从不怜悯世人。

支柱坍塌之后,我和瑞亚看着空气中魔纹灼烧的痕迹,却一点也没有卸下重担的感觉。米莱雅跪在支柱的碎石之上,半天没有起身,她身影佝偻,好像要被什么压垮了。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我知道,虽然细若游丝,但是我还是感觉到有魔法在我血脉中流动。这不应该,所有的支柱都被摧毁了,为什么我还有魔法?

我迷惑又焦急地跑到米莱雅身边,她看上去还好,但是她一抬起头,我看见她的脸色,顿时被吓了一大跳。她这段时间身体的确不好,但有件事儿要去做,这个念头支撑着她,人还是精神的。可这会她脸色灰白,满目的绝望,像一尊历经千年风吹雨打的石雕,再碰一下就会化为齑粉。

我拨开她脸旁的碎发,急切地问道:“怎么了?”

她直起上身,我眼皮一跳,惶恐地抓住她的手腕:她拿着一柄冰结成的利刃。

我问:“你也还有魔法对不对?怎么回事,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不……”她的声音低得我几乎要听不见。

她额头上原先只剩下最后一个六芒冰刃,现在它也消失了,可是在消失的冰刃围成的圆环中央,又一个冰刃闪烁了起来。

我心中忽然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对不起,纳维尔。”她深吸一口气,用力说话。

那种预感在我心中急速扩散,我的胃因为恐惧搅成一团,不……不会是那样……

“对不起。”她话音未落,我便被一股极强的力量推到了一边,再也无法靠近她。她张开了她的驱逐之境,很小,但是我已经没有能力穿透了。

瑞亚也意识到出了问题,她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米莱雅,怎么了?米莱雅?”

米莱雅一动不动地跪着,两眼望向极远的地方。我注意到她握着冰刃的手在发抖。我拼命想要冲进驱逐之境,但是又被看不见的墙生生拦住。

她很慢很慢地举起冰刃,用力咬紧了牙关,然后又脱力地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