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背着半人高的大书包站在泛海中学的走廊上，陌生的少女们手牵手笑着，飞奔过我身边，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窗边。父亲在不远处和老师交涉。
我今天开始转到泛海中学。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泛白的旧长裤，像一个误闯鹤群的秃头鸡一样丑陋、孤独、格格不入。我抱紧自己，缩了缩身体，离她们飞扬的裙摆远了一些。
初二C班的门牌下，教室里欢笑喧天，闹声不断，男生砰砰砸着桌椅，女生们大笑尖叫。这么吵闹……这么鲜活。他们不会拿这样的我当朋友的……我咽了口唾沫，心底充满恐惧。
“手续办好了，跟张老师进去吧。”爸爸说。
我点点头，压抑着心里突然迫近的恐慌，战战兢兢地走进教室。
“我叫叶子，今天开始转到初二C班，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
我弯下腰，脑后的马尾不舒服地歪到一边。班级的喧闹声齐刷刷地中止了，像被剪刀突然剪断了一样，同学们面面相觑。
十秒钟……三十秒钟……
我在漫长的沉寂中抬起头，同学们脸上完全没了笑容，怔怔地彼此相望，或者呆呆地瞪视着我，好像我是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
“嘉琳……”她们有人喃喃地说。我皱眉，嘉琳是谁？
“叶子！”突然有个女生大声说，“叶子！欢迎你来到这个班级！”然后她带头鼓掌，老师也鼓起掌来，大家都拼命鼓掌，班里像是一瞬间从石化中活了起来似的。
“我叫朝月，你好，嘉……叶子，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桌啦。”首先鼓掌的女生很善谈的样子，向我伸出手。
“你好，朝月。”我笑着握住她的手，但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午休时，我开心又疲惫地趴在课桌上准备小睡一会儿，听到周围的女生悄悄走过来。
“喂，朝月，叶子和嘉琳……”她们鬼鬼祟祟地问。
“嘘，不要说话，她才刚睡着。”我的新朋友朝月带着一丝冰冷的警惕说。声音戛然而止，脚步声细碎，她们小心翼翼地走开了。我突然全身发冷。
我觉得这种疏离才是真实的，刚才的亲切都是同学们装出来的。但愿是我想太多了！
2
放学后，爸爸问我：“今天转学第一天，在学校适应吗？”
“很好，大家都很热情。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对我不太自然，就好像对我隐瞒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回答。
爸爸端报纸的手抖了一下。
“你想多了。”他平稳地说。
再愉快的学校生活，也不能阻挡我又一次掉进那个梦境。
永远在似血的黄昏，马路边我和一个女孩子激烈地争吵。我生气地说着什么，她大声反驳，口型激烈，下巴上的雀斑被晚霞映红。我抓住她，她用力拍开我的手，转身冲向亮着红灯的马路。一辆车突然疾驰而来——
刺耳的刹车声划裂梦境，我在黑夜里猛地坐起来，睁大惊骇的双眼，满身冷汗。
转学后第四天。
走进教室前，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你只是多心了。
“早上好！”我走进房间，努力爽朗地笑。
“早上好，叶子！”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教室的各个角落，闻声回过头来，异口同声地说。
但等我坐到座位上，他们又回过头去小声交谈，不时回头看向我。我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落在我背后的灼热温度。她们在谈论我。可是当我抬起头，一一望回去的时候，他们又会飞快地移开视线，装作她们的话题与我无关。
“嘉琳和叶子……”他们轻声细语地说。
“叶子和嘉琳……”他们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回过头，观望着我的动静，仿佛窃贼分赃生怕被警察抓到似的。
可恶！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都是这样，我快烦死了！
我用力一捶桌子，“早上好！”我冲那群窃窃私语的同学怒吼。
同学们被吓呆了，纷纷转过头来看我，表情或呆滞，或疑惑。
我阴沉地蹙着眉头，压抑着的暴躁因子蠢蠢欲动。
“张老师！”我敲开班主任老师的门冲了进去。
“叶子同学，有事吗——”张老师刚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有事！”我气势汹汹地问，“嘉琳是谁？”
张老师的表情凝固了。
“嘉琳是谁？张老师，同学们老是在我面前说这个名字，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我知道你们出于某种理由都在隐瞒着我，是吧？”我观察着她的表情，“但是请您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情！因为这个名字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我的校园生活！”
张老师凝视了我很久，沉默不语，她的脸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你真的想知道？”她说。我用力点头，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巨大的班级合影递给我，指着画面中第二排第三个女孩说：“这个就是嘉琳。”
我仔细看着嘉琳。小眼睛，黑框眼镜，尖下巴，马尾辫，穿着大一号的旧校服，眼镜下的笑容有些胆怯。几乎看不出她的长相，但她皮肤很白，下巴上有几粒细碎的雀斑。
我突然愣了。她是梦中跟我发生争吵的女孩！
我在震骇中张大了嘴巴。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啊！
“嘉琳……在哪里？”我盯着张老师的脸，颤抖着声音问。
“她失踪了。”张老师轻轻地叹息一声。
我怔住，瞬间不知所措。
3
我怔怔地走在从办公室回教室的路上。
嘉琳真的失踪了吗？嘉琳她在哪里？为什么我觉得她潜伏在这个学校的每个角落？走廊上，拐角处，窗帘后面，梧桐树的阴影里，我觉得她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我一边走着，一边听着自己的足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四处回荡。
我心有所动，猛地回头。走廊尽头，窗户大开，浅蓝色的窗帘迎风飘拂。没有人。
我转头走进教室。放学后，只剩一个小组的同学在做值日。他们一边打扫，一边举着扫帚相互打闹。男生们从桌椅丛中飞快闪过，女生们围追堵截。我怔怔地站在门口。
嘉琳本该在这里的，为什么她失踪了？
那个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血似的夕阳下，我和嘉琳站在马路边争吵。她生气地甩开和我牵着的手，冰激凌掉在我的手臂上，黏糊糊冷冰冰地融化。我很生气。
“嘉琳你干什么！我是为你好！我说你不适合这副眼镜，要你换个发型，要你和我们一起玩，你发什么脾气！”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总要顺着你！”嘉琳冲我喊，“为什么非要我和你们在一起？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图书馆？你嫌我不够合群、不够漂亮给你这个人气女王丢脸了吗？！”
“你胡说什么！我明明是——漂亮合群有什么不好——”我气怒交加，夕阳下嘉琳的脸被巨大的黑框眼镜压垮，只剩一张尖尖的下巴，嘴唇激烈地不断开合，下巴上的雀斑被晚霞染红。血色的夕阳——血色的嘉琳——电光石火般的交错，如此熟悉——
“你从来那么自私，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完全没有考虑过我这个做朋友的感觉！”嘉琳继续她的指责。
我激怒于她毫无道理的冤枉：“自私也好女王也好！当初要和我做朋友的不是你吗？！反正你已经容忍了那么久了，现在为什么不再忍下去？！除了我你又没有别的朋友！”
看到嘉琳脸色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说错了。我张皇地伸手拉她，期望她能接受我的解释，但她脸色惨白地拍开了我的手，转身冲向了马路。
下一秒，我看到了疾驰而来的车。我惊恐地张开嘴，嘉琳小小的身影已经被卡车的黑影所淹没，我的呼喊声卡在了喉咙里——
——不！
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上的冷汗比哪一次都流得都凶狠。
4
“你认识嘉琳吗？”我抓住班级里经过的每一个人问。被我抓住的同学或神色惊恐，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张了张口，终究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表情我已经见多了。
我越来越失望，越来越焦躁，黑框眼镜渐渐重得歪斜在鼻尖上。
“你认识嘉琳吗？”我冲上走廊，随手抓住一个经过的学妹。初一女生看到我阴沉的脸，惊恐地尖叫一声，从我手下逃走了。
我黯然地收回手，怔怔地立在走廊上。
“叶子。”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你在找嘉琳？”
我回过头，看到了朝月的脸。
“是的，我失忆了。你能告诉我关于嘉琳的事吗？”我心底升起一丝希望，急切地问。
“你眼镜多少度的？”她不答，反而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回答：“左眼四百八十度，右眼五百七十度加散光。”
朝月轻轻叹了口气，举起一根手指，上面一枚钥匙转着圈儿：“这是嘉琳储物柜的钥匙，我带你去。”
我满怀的希望，在储物柜打开的一瞬间破碎。
“空的……空的！怎么会是空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住储物柜门用力摇晃，伸手在里面一阵乱摸。
朝月把钥匙丢给我，转身就走：“这在她失踪的第二天就清空了，就像她的失踪一样。”
我泪眼模糊地靠着储物柜哽咽，“怎么可以？！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叶子。”她离开的背影停了一下，“为了你好，我劝你不要再去找嘉琳。”
我在绝望和悲哀之中抬起头，咬紧嘴唇，怒视着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