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进出租车,满是雾气的窗户外就飘起大雪。司机似乎没有想开暖气的意思,而正当我缩成一团,有种叫“心灰意冷”的东西一点点泛上来时,我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在S城待了多年,如今回到故乡,反而觉得像是去做客。原本早想着抽些时间回来看看,但H城熟识的朋友早已音讯全无,便心灰意冷。一日醒来梦到些事情,便知道拖无可拖,草草收拾了行李,悄悄地上了火车。
可是又有谁会在我刚下火车就来联系我呢?我这样想着,把可能打给我电话的人检索了一遍,接起了电话。
“喂,是周兄吗?”
“正是。”
“我是李鲜。”
李鲜的名字一跳出来,脑中便零星地跳出几个画面。他是我小学时期的玩伴,在我的印象里,他总喜欢从家里溜出来到我家打上一个下午的游戏机再趁着大人回家之前溜回家。而他却在我升初中之际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大院里当时对他的搬走猜测纷纷,有人说是他父母离婚,有人说是他父亲犯了事,还有说他父母是做保密工作的。从此他也只是在同学聚会上被偶尔提起,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啊李鲜,真是好久不见了,这么多年你去哪了?”我下意识地寒暄起来。
“你在H城?”
“啊……是,我刚下火车。”
“我在我们大院门口新开的研磨时光,你过来吧。”
他似乎不给我商讨的余地,也似乎非常确定我的心思,就以一串忙音结束了电话。我的好奇心告诉我,反正离住地不远,去看看也无妨,便嘱咐司机,开向那个咖啡店的方向。
等我拖着箱子走进咖啡店时,李鲜已经等在了座位上。我看见他穿着驼色的大衣,带着一顶毡帽,扮相已颇为西化。
“周兄,好久不见。”
等我坐下来,放好衣物,抬头看到的是一张记忆中被拉长的脸,脸上猴样儿的笑却一如当年。
“怎么想起我的。本以为你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怎么会把你忘了,倒是你们H城的人也没联系我。”
“你初中毕业就溜了,也没给人留个电话啊。”
“是是,当时确实走得仓促,又是假期,就没有怎么打招呼了,当时我父母工作调动,全家就去S城住了。”
“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在S城?”
“也不竟然,工作以后,也只是偶尔回去。”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是名旅行家,只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全世界玩儿,到处拍点儿照片,吃吃东西,写成文章,回头再卖给旅游杂志。”
“这不是很好的工作。”
“也就是玩儿,没什么大出息,不像你,你现在都是作家了。”
“不是不是,我只能算个写手,写点软文,换点生活费什么的。”我的脸红起来,熟练地解释起来,“这么说,你现在的足迹已经踏遍全球,饱览各地风光了?”
“其实我不太喜欢自然风光,对于我来说,乐趣在于旅行中遇到的人和他们身上带着的故事。”
“那说说看遇到的稀奇事儿吧,也算是给我提供好题材了。”
“这么一说,前些时候,还真遇到过一个稀奇事儿,是我去伦敦时,在一个小酒馆里遇到的。我看到一个亚洲人在喝闷酒,便过去打招呼,几句话说下来,发现他是中国人,也是从S城来的。”
女服务生走过来,问我是否要点餐,我看了眼菜单,点了杯拿铁,示意李鲜继续。
“然后我们聊起来,他告诉我,他其实是一种特殊的人类,叫做‘瓶中人’。”
“瓶中人?从未听过。”
“他告诉我,所谓的瓶中人,就是可以自由改变身体的形态,让身体不拘泥于一般的固态,如果愿意,可以将身体化为一摊液体,流进瓶中,因此便被称为瓶中人。”
“这么说来,我也有些印象,以前去旅游,看见有人从一个窄口瓶中探出脑袋,当时觉得可能是民间骗术,也就没有去多想。”
“我当时也是不太相信,只是他后来说到自己经历时实在是言辞凿凿,也不得不信了。”李鲜低头嘬了口咖啡。
“他说他出生在东北一偏僻的小城里,每年的冬天,那里的雪都会如厚棉被一样将整个小城盖得严严实实。因此对于他来说,冬天往往是最为无聊的一段日子,他总是被父母告知,不能出门,以防走失在半人高的雪地里。无奈之下,他每天只好花大把的时间盯着屋中冒着热气的炉发呆。有一天他盯着炉子的热气,慢慢地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之间,他发现自己似乎随着炉子上腾起的热气,一点点儿地漂浮起来,他晃了晃脑袋,发现并不是梦,他整个人真如蒸汽一般,从棉服里飘出,向屋顶飘去。可是身体刚脱离屋子,便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等到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父母后来告诉他,如果不是有人恰巧路过看见他赤身裸体地倒在雪地里,可能他早就活活冻死了。
“可是他却不以为然,心中被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占据着。他在等冰雪退去,开春的时候。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亲自去试验。一个多月后,小城周边的小河都解冻了,他迫不及待地来到河边,等待着奇迹重新发生。他想象着第一次体验时的情景,紧盯着河水,很快发现视线在慢慢降低,双脚逐渐感觉到泥土略微粗糙的摩擦和植物根茎带来的细小的刺痛感。紧接着他双眼一黑,感觉整个人平躺了下来,等视线恢复他已经发现自己和河流融为了一体,这种感觉是难以描绘的,仿佛从几十年的桎梏中彻底挣脱,一种磅礴却温顺的力量重新回到了身上,他能感受每一条鱼在体内游动时带来的星星点点的触碰,亦能察觉每一根水草轻微摆动时的撩拨,这种无边无际的快感让他只想放声大笑,然而水中的他是沉默的,笑声在路过的行人看来只是不易察觉的微小的涟漪。只可惜这种快乐没能持续很长时间,因为课业的问题他很少获准出门,他只得将自己身体的秘密一直藏在心里,希望有天自己可以离开这小城,到水源丰沛的南方城市的水域尽情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