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天真与经验:梁遇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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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救火夫[1](2)

救火夫不单是从他们这神圣的工作得到无限的快乐,他们从同拖水龙,同提灯笼的伴侣又获到强度的喜悦。他们那时把肯牺牲自己,去营救别人的人们都认为比兄弟还要亲密的同志。不管村俏老少,无论贤愚智不肖,凡是努力于扑灭烈火的人们,他们都看做生平的知己,因为是他们最得意事的伙计们。他们有时在火场上初次相见,就可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乐莫乐兮新相知”[8],他们的生活是多有趣呀!个个人雪亮的心儿在这一场野火里互相认识,这是多么值得干的事情。怯懦无能的我在高楼上玩物丧志地读着无谓的书的时候,偶然听到警钟,望见远处一片漫天的火光,我是多么神往于随着火舌狂跳的壮士,回看自己枯瘦的影子,我是多么心痛,痛惜我虚度了青春同壮年。[9]

我们都是上帝所派定的救火夫,因为凡是生到人世来都具有救人的责任,我们现在时时刻刻听着不断的警钟,有时还看见人们呐喊着往前奔,然而我们有的正忙于挣钱积钱,想做面团团,心硬硬,人蠢蠢的富家翁,有的正阴谋权位,有的正搂着女人欢娱,有的正缘着河岸,自鸣清高地在那儿伤春悲秋,都是失职的救火夫。有些神经灵敏的人听到警钟,也都还觉得难过,可是又顾惜着自己的皮肤,只好拿些棉花塞在耳里,闭起门来,过象牙塔里的生活。若使我们城里的救火夫这样懒惰,拿公事来做儿戏,那么我们会多么愤激地辱骂他们,可是我们这个大规模的失职却几乎变成当然的事情了,天下事总是如是莫测其高深的,宇宙总是这么颠倒地安排着,难怪波斯诗人[10]喊起“打倒这胡涂世界”的口号。[11]

(原载1930年8月16日《现代文学》第1卷第2期)

[1]本文初刊时名为《救火队》,收入《泪与笑》时改题《救火夫》,字句上有删节。

[2]可译为:我们救火。

[3]今译约翰·布朗。

[4]巴斯德(Louis Pasteur 1822—1895),法国微生物学家、化学家。证明发酵与传染病是由微生物引起,创始疫苗接种等。

[5]威尔逊和林肯一样做过美国总统,他是第二十八任。

[6]桑塔亚那(1863—1952),西班牙哲学家、小说家。曾移居美国。

[7]兰普逊(1821—1895),英国诗人,写有《伦敦抒情诗》等。

[8]语出屈原《九歌》:“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9]初刊时原有以下一段文字——“但是若使我们睁开眼睛,举目四望,我们将看到世界上——最少中国里面——无处无时不是有火灾,我们在街上碰到的人十分之九是住在着火的屋子的人们。被军队拉去运东西的夫役,在工厂里从清早劳动到晚上的童工,许多失业者,为要按下饥肠,就拿刀子去抢劫,最后在天桥上一命呜呼的匪犯,或者所谓无笔可投而从戎,在寒风里抖战着,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做旷野里的尸首的兵士,此外踯躅街头,忍受人们的侮辱,拿着洁净的肉体去换钱的可尊敬的女性:娼妓,码头上背上负了几百斤的东西(那里面都是他们的同胞的日用必需奢侈品),咬定牙根,迈步向前的脚夫,机器间里,被煤气熏得吐不出气,天天显明地看自己向死的路上走去,但是为着担心失业的苦痛,又不敢改业,宁可被这一架机器折磨死的工人,瘦骨不盈一把,拖着身体强壮,不高兴走路的大人的十三四岁车夫,报上天天记载的那类‘两个铜片,牺牲了一条生命’,这类闲人认为好玩事情的凄惨背境,黄浦滩头,从容就义的无数为生计所迫而自杀的人们的绝命书……总之,他们都是无时无刻不在烈火里活着,对于他们地球真是一个大炮烙柱子,他们个个都正晕倒在烟雾中,等着火舌来把他们烧成焦骨。可是我们却见死不救,还望青天歌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夜莺,若使我的朋友的房子着火了,我们一定去帮忙,做个当然的救火夫,现在全地面到处都是熊熊的火焰,我们都觉闲暇得打出数不尽的呵欠来,可见天下人都是明可察秋毫,而不能见泰山,否则世界也不至于糟糕得如是之甚了。”

[10]此处初刊时“波斯诗人”写作“有人”。

[11]以下,初刊原有三段文字,收入《泪与笑》时被删去——有些人的确是去救火了,但是他们只抬一架小水龙,站在远处,射出微弱的水线。他们总算是到场,也可以欺人自欺地说已尽职了,但是若使天下的救火夫都这么文绉绉地,无精打采地做他们的工作,那么恐怕世界的火灾永不会扑灭,一代一代的人们永远是湮没在这火坑里,人类始终没有抬头的日子了。真真的救火夫应当冲到火焰里,爬上壁立的绳梯,打破窗户进去,差不多是拿自己的命来换别人的生命,一面踏着危梁,牵着屋角,勇敢地拆散将着火的屋子,甚至就是自己被压死也是无妨。要这样子才能济事。救火的场中并不是卖弄斯文的地点,在那里所宝贵的是胆量和筋肉,微温的同情是用不着的,好意的了解是不感谢的,果然真是热肠的男儿,那么就来拖着水龙,往火旺处冲进去罢。个个救火夫都该抱个我不先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相信有一人不得救,我即不能升天的道理,那么深夜里,狂风怒号,火光照人须眉的时候,正是他们献身的时节。袖手拿出隔江观火的态度是最卑污不过的弱者。

有人说,人生乐事正多,野外有恬静清幽,含有无限奥妙的自然,值得我们欣赏,城市里有千奇百怪,趣味无穷的世态,可以供我们玩味,我们在世之日无多,匆匆地就结束了,何不把这些须绝难再得的时光用来享乐自己呢?他们以为我们该做个世态的旁观者,冷笑地在旁看人生这套杂剧不断地排演着,在一旁喝些汽水,抽着纸烟闲谈。

不错,世界是个大舞台,人生也的确是一出很妙的杂剧,但是不幸得很,我们不能离开这世界,我们是始终滞在舞台上面的,这出剧的观众是上帝,是神们,或者魔鬼们,绝不是我们自己。站在戏台上不扮个脚色,老是这般痴痴地望着,也未免难为情吧!并且我们的一举一动总不能脱离人生,我们虽然自命为旁观者,我们还是时时刻刻都在这里面打滚,人间世的喜怒哀乐还是跟我们寸步不离,那么故意装做超然的旁观态度,真是个十足的虚伪者。天下最显明地自表是个旁观者,同最讨厌的人无过于做旁观报的Addison了,但是我想当他同极可敬爱的Steele吵架的时候,他恐怕也免不了脱下观客的面孔,扮个愚蠢的人生里一个愚蠢的满腔愤恨的脚色了。

我们除开死之外,永远没有法子能离开人生,站在一旁,又何苦弄出这一大串自欺欺人的话呢!并且有许多最俗不过的人们,为着要避免世上种种有损于己的责任,为着要更专心地去追求一己的名利,就拿出世态旁观者这副招牌,挡住了一切于己无益的义务,暗地里干他们自己的事情,这种人是卑鄙得不配污我的笔墨,用不着谈的。

现在全世界处处都有火灾,整座舞台都着火了,我们还有闲情去与自然同化,讥讽人生吗?救火夫听到警钟不去拖水龙,却坐在家里钓鱼,跟老婆话家常,这种人恐怕是绝顶聪明的人罢?然而这正是前面所说的及时行乐的人们。当我们提着灯笼,奔过大路的时候,路旁的美丽姑娘同临风招展的花草是无心观看的,虽然她们本身是极值得赞美的。至于只知道哼着颠三倒四的文句,歌颂那大家都无缘识面的夜莺的中国新文人,我除开希望北平的刮风把他们吹到月球上面去以外,没有第二个意思。

“当我们住的屋子烧着的时候,常穷人们来趁火打劫,这样幸灾乐祸的办法真是可恨极了。然而我们一想许多人天天在火坑里过活,他们不能得到他们应得的报酬,我们坐着说风凉话的先生们却拿着他们所应得的东西来过舒服的生活;他们饿死了,那全因为我们可以多吃一次燕窝,使我们肚子胀得难受,可以多喝一杯白兰地,使我们的头更痛得厉害,于斯而已矣。所以睁大眼睛看起来,我们天天都是靠着趁火打劫过活,这真是大盗不动干戈。我们趁火打劫来的东西有时偶然被人们趁火打劫去,我们就不胜其愤慨,说要按法严办,这的确太缺乏诙谐的风趣了。应当做救火夫的我们偏要干趁火打劫的勾当,人性已朽烂到这样地步,我想彗星和地球接吻的时候真该到了。”Addison,艾迪生。Steele,斯梯尔。两人为同学,1711年始合办《旁观报》,有长期的友谊,但在艾迪生逝世前,因政治见解上的分歧发生激烈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