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天真与经验:梁遇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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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讲演

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至于那班已坠世网的人们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们阅历尽人世间的纷扰,经过了许多得失哀乐,因为看穿了鸡虫得失的无谓,又知道在太阳底下是难逢笑口的,所以肯将一切利害的观念丢开,来任口说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赏自然界的快乐。

“你是来找我同去听讲演吗?”

“不错,去不去?”

“吓!我不是个‘智识欲’极旺的青年,这么大风——就是无风,我也不愿意去的。我想你也不一定是非听不可,尽可在我这儿谈一会。我虽然不是什么名人,然而我的嘴却是还在。刚才我正在想着讲演的意义,你来了,我无妨把我所胡思乱想的讲给你听。讲得自然不对,不过我们在这里买点东西吃,喝喝茶,比去在那人丛里钻个空位总好点吧。”

来客看见主人今天这么带劲地谈着,同往常那副冷淡待人的态度大不相同,心中就想在这里解闷也不错,不觉就把皮帽围巾都解去了。那房主人正忙着叫听差买栗子花生,泡茶。打发清楚后,他又继续着说:

“近来我很爱胡思乱想,但是越想越不明白一切事情的道理。真合着那位坐在望平街高塔中,做《平等阁笔记》的主笔[1]所谓世界中不只‘无奇不有’,实在是‘无有不奇’。Carlyle[2]这老头子在Sartor Resartus[3]中‘自然的超自然主义’(Natural Super naturalism)一章里头,讲自然律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解的神秘,所以这老头子就觉得对于宇宙中一切物事都糊涂了。我现在也有点觉得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比如你是知道我怕上课的,自然不会爱听讲演。然而你经过好几次失败之后,一点也不失望,还是常来找我去听讲演,这就是一个Haeckel[4]的《宇宙之谜》所没有载的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哦!现在又要上课了,我想起来真有点害怕。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前我们最高学府是没有点名的,我们很可以自由地在家里躺在床上,或者坐在炉边念书。自从那位数学教授来当注册部主任以后,我们就非天天上班不行。一个文学士是坐硬板凳坐了三千多个钟头换来的。就是打瞌睡,坐着睡那么久,也不是件容易事了。怕三千多个钟头坐得不够,还要跑去三院大礼堂,师大风雨操场去坐,这真是天下第一奇事了。所以讲演有人去听这事,我抓着头发想了好久,总不明白。若说到‘民国讲演史’那是更有趣了。自从杜威先生[5]来华以后,讲演这件事同新思潮同时流行起来。杜先生曾到敝处过,那时我还在中学读书,也曾亲耳听过,亲眼看过。印象现在已模糊了,大概只记得他说一大阵什么自治,砖头,打球,……后来我们校长以‘君子不重则不威’一句话来发挥杜先生的意思。那时翻译是我们那里一个教会学堂叫做格致小学的英文先生,我们那时一面听讲,一面看那洁白的桌布,校长的新马褂,教育厅长的脸孔,杜先生的衣服……我不知道当时杜先生知道不知道How we think[6]。跟着罗素[7]来了,恍惚有人说他讲的数理哲学不大好懂。罗素去了,杜里舒[8]又来。中国近来,文化进步得真快,讲演得真热闹,杜里舒博士在中国讲演,有十册演讲录。中间有在法政专门学校讲的细胞构造,在体育师范讲的历史哲学,在某女子中学讲的新心理学……总而言之普照十方,凡我青年,无不蒙庇。所以中国人民近来常识才有这么发达。太戈尔[9]来京时,我也到真光[10]去听。他的声音是很美妙。可惜我们(至少我个人)都只了解他的音乐,而对于他的意义倒有点模糊了。”

“自杜先生来华后,我们国内名人的讲演也不少。我有一个同学他差不多是没有一回没去听的,所以我送他一个‘听讲博士’的绰号,他的‘智识欲’真同火焰山一样的热烈。他当没有讲演听的时候只好打呵欠,他这样下去,还怕不博学得同哥德[11]?斯忒林堡[12]一样。据他说近来很多团体因为学校太迟开课发起好几个讲演会,他自然都去听了。他听有‘中国工会问题’,‘一个新实在论的人生观’,‘中外戏剧的比较’,‘中国宪法问题’,‘二十世纪初叶的教育’……我问他他们讲的什么,他说我听得太多也记不清了,我家里有一本簿子上面贴有一切在副刊记的讲演辞,你一看就明白了。他怕人家记得不对,每回要亲身去听,又恐怕自己听不清楚,又把人家记的收集来,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是值得我们模仿的,不过我很替他们担心。讲演者费了半月工夫,迟睡早起,茶饭无心,预备好一篇演稿来讲。我们坐洋车赶去听,只恐太迟了,老是催车夫走快,车夫固然是汗流浃背,我们也心如小鹿乱撞。好,到了,又要往人群里东瞧西看,找位子,招呼朋友,忙了一阵,才鸦雀无声地听讲了。听的时候又要把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工会,宪法,人生观,戏剧,教育的智识整理好来吸收这新意思。讲完了,人又波涛浪涌地挤出来。若使在这当儿,把所听的也挤出来,那就糟糕了。”

“我总有一种偏见:以为这种Public-lecture-mania[13]是一种Yankee-disease[14]。他们同我们是很要好的,所以我们不知不觉就染了他们的习惯。他们是一种开会,听讲,说笑话的民族。加拿大文学家Stepken Leacock[15]在他的My Discovery of England[16]里曾说过美国学生把教授的讲演看得非常重要,而英国牛津大学学生就不把lecture[17]当作一回事,他又称赞牛津大学学生程度之好。真的我也总怀一种怪意思,因为怕挨骂所以从来不告人,今日无妨同你一讲。请你别告诉人。我想真要得智识,求点学问,不只那东鳞西爪吉光片羽的讲演不济事,就是上堂听讲也无大意思。教授尽可把要讲的印出来,也免得我们天天冒风雪上堂。真真要读书只好在床上,炉旁,烟雾中,酒瓶边,这才能领略出味道来。所以历来真文豪都是爱逃学的。至于Swift[18]的厌课程,Gibbon[19]在自传里骂教授,那又是绅士们所不齿的,……”

他讲到这里,人也倦了,就停一下,看桌子上栗子花生也吃完,茶也冷了。他的朋友就很快地讲:

“我们学理科的是非上堂不行的。”

“一行只管一行,我原是只讲学文科的。不要离题跑野马,还是谈讲演吧,我前二天看McDougall[20]的《群众心理》,他说我们有一种本能叫做‘爱群本能’(Gregarious instinct),他说多数人不是为看戏而去戏院,是要去人多地方而去戏院。干脆一句话,人是爱向人丛里钻的。你看他的话对不对?”

他忽然跳起,抓着帽和围巾就走,一面说道:

“糟!我还有一位朋友,他也要去三院瞧热闹,我跑来这儿谈天,把他在家里倒等得慌了。”

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于北大西斋

(原载1926年12月4日《语丝》第108期,为“闲话集成十五”,署名驭聪)

[1]即狄葆贤(1873—1921),近代报人。1904年在上海创办《时报》。

[2]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代表作有《法国革命》、《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等。

[3]《成衣匠的改造》,卡莱尔的主要著作之一。

[4]海克尔(1834—1919),德国动物学家,进化论者。

[5]杜威(1859—1952),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和教育家,实用主义学派创立者之一。1919至1921年间曾来中国讲学。

[6]可译为:我们怎样想。

[7]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1921年曾来中国讲学。

[8]杜里舒(1867—1941),德国哲学家、生物学家。1922年曾来中国讲学。

[9]今译泰戈尔(1861—1941),印度诗人、社会活动家。1924年4月来中国访问,23日抵北京后曾作六次讲演。

[10]当时北京真光电影院,今八面槽西之儿童剧场所在地。

[11]今译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剧作家。

[12]今译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剧作家。

[13]译为:讲演癖。

[14]可译为:美国式病症。

[15]李科克(1869—1944),加拿大英语作家。生于英国。

[16]可译为:《英格兰之我见》。

[17]译为:讲演。

[18]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作家,作有讽刺名著《格列佛游记》。

[19]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代表作《罗马帝国衰亡史》。

[20]麦独孤(1871—1938),美国实验心理学、生理心理学家。曾发表《社会心理学导言》,建立了达尔文主义的人类行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