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进入了开伯尔山隘,亲眼看到了当地那个令我惊愕而又错愕的景象,我才深切地了解了开伯尔山隘被目为危险之地的真正原因。
在这儿,枪械管制法令不严,虽然明文规定十八岁才可以申请买枪执照,可是,买枪的渠道太多了,只要有钱,要买长枪短枪、要买多买少,悉听尊便。于是,触目所见,人人有枪,人人带枪,肩上背着,腰上挂着,手上提着,仿佛那仅仅只是用以把玩的东西。亮丽的阳光好似碎裂的钻石一般,在大街上闪闪烁烁地跳跃着,可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却让我背脊阴阴地发凉。
住在开伯尔山隘自治区内的,多数是骁勇善战的帕坦土著(Pathans),他们也是巴基斯坦人数最多的土著,性子强悍、行事独立、性格坚毅。过去,他们多数是农夫和牧羊者,现在呢,则多从事贸易以及运输的工作。
我们所雇用的导游马希尔也是帕坦族,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他是一名医生,来自富裕家庭,在巴基斯坦创设了一个“世界福利协会”,反吸毒贩毒、反雇用童工、反犯罪浪潮的泛滥,在巴基斯坦西北部区域积极推动教育、文化、体育活动、艺术和旅游业。为了能够尽量结识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他在行医之余,还兼任导游。
大而深邃的眸子镶嵌在他那一张过于瘦削的脸上,不但显现不出迷人的风采,反而蕴藏着几分心曲难解的奸诈;薄唇上那两撇浓黑的八字须蓄在泥褐色的皮肤上,非但显示不出潇洒的风度,反而衬出了一种邋遢的感觉。坦白说吧,马希尔最初给予我的印象并不是很好的,然而,开始交谈不久,他的思想深度便彻底地改变了我对他的观感。最触动我心的,是他时常深入北部地区的贫瘠乡村中,免费为贫苦的小孩注射防疫针,并大量赠送维生素丸给他们。他说:“行医者不应该只做病后的灭菌工作,实际上,事前的防范,更能造福人群。”现在三十岁的他,还是个王老五。不结婚,不是对婚姻患有抗拒症或是恐惧症,而是他认为在他的国家里,该做、可做、想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无暇顾及个人的感情。
由于开伯尔山隘的治安实在不好,司机只在几个特定的景点停车,让我们下去看看,而每回下车之后,那位武装的保安员总会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唯恐一个不小心,我就会出其不意地在空气里蒸发掉。
最让我觉得瞠目结舌的是,逛当地一个热闹的露天菜市,携妻带子去买菜买肉的许多男人,居然也身背枪杆!一个令我最为难忘的“镜头”是:一个约莫两岁可爱一如小天使的胖娃娃酣睡于父亲的肩膀上,白白嫩嫩的小手儿,不经意地抓着悬挂在父亲肩上枪杆那长长的皮带子,那把隐隐透着血腥气息的长枪,就晃在小娃儿头颅不远处!啊啊啊,天真与邪气、温馨与冷酷、美丽与丑恶、和平与暴力,就在寸许的距离里,毫不协调地交缠着。
车子在开伯尔山隘驶着时,每隔一段距离,便有警察示意我们停车,检查护照。后来,在一个小山头的警岗停车接受检查时,一名警察和马希尔热情地打招呼,嘿,两人是老相识呢!马希尔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阵子话,然后,转过头来,微笑地问我:“喂,你可要试试装实弹开真枪的滋味?”我惊喜交集地瞪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又说:“你只要给他四十卢比(约合新加坡币一元三角)买一枚子弹,便可以就地开枪了。”我迫不及待地掏了四十卢比给他。
站在景色苍茫的小山头上,手里的那支来复枪(Rifle)非常沉重,好似托着的是一整个世界。马希尔站在我身旁,教我一些简单的开枪法则:枪托尾端必须贴近身体以减少开枪时的后坐力,手势要稳,定力要强。我瞄准山下一块嶙峋的巨石,站稳、吸气,之后,死命一扳,“嘭”的一声,惊天动地,震力之大、声音之响,使我的心脏至少麻痹了好几秒钟。
在开伯尔山隘,有枪支专卖店。短枪最便宜者三千卢比(约合新加坡币一百元),来复枪五千卢比(约合新加坡币一百六十余元),如果是名牌枪,动辄上万。
“在开伯尔山隘,枪支不但是自卫的武器,而且,它还成了富裕人家的收藏品,呃,就好像有些人收集邮票或古币一样。”马希尔滔滔不绝地说道,“每当有喜庆节日或是结婚喜宴,当地人也总喜欢鸣枪助兴。”
车子继续前进,来到了一个有着潺潺流水、风景绝佳的地方,正好碰上另一车前来寻幽探密的人,五名彪形大汉,全是帕坦族,带着枪、带着黑市烈酒,叫嚣、歌唱,知道我和日胜来自新加坡,居然将枪举向天空,一连发了三响,狂放地喊:“欢迎你们!”
枪支,好像已成了当地人出门的配饰;鸣枪呢,是无聊时的消遣,是快乐时的呼声,是喜庆时的欢叫。
马希尔指出,当地法律规定:十八岁才能申请买枪执照,但是,在开伯尔山隘,许多部落的孩子,仅仅十岁便已通过非法的途径而拥有枪械了。
中午,在一家古老的茶店喝茶。煮茶的老头儿以精心铸造艺术品的心态和手势,慢慢慢慢地在快乐地跳着舞的火舌上烹煮香可蚀骨的巴基斯坦奶茶,一杯又一杯,一杯再一杯。大街上,卖假宝石的,化身为姜太公,静静地等;卖各种不知名草药的,以再世华佗自居,骄傲地等;卖羊的呢,把羊儿三三两两地拴在木箱旁,忧愁地等着与羊儿诀别。唯一忙得无暇他顾的,是那个修胡子的人(在巴基斯坦,几乎人人都留胡子),他把顾客的大胡子当成是一块布,左修修、右剪剪,之后,再为这块“肮脏的布”上清洁液,用小刷子反复地刷,刷出了满嘴满腮雪白的泡沫。还有挖耳朵的哪,挖耳那个人,心无旁骛地从事“挖掘工程”,被挖的人,全神贯注地享受“耳根清净”的快乐……
正看得出神时,马希尔嘱我们上路了。我把杯里剩下的茶喝完,掏出一百卢比给捧茶的年轻人,正想等他找钱时,冷不防他将钞票推还给我,以一种无可商量的口吻说道:“我们这儿只收美元!”马希尔原已走向车子了,一听这话,马上冲了回来,喊道:“强盗!要收美元?简直就是强盗!”对方目露凶光,马希尔不甘示弱地以如刃目光回瞪他。在当时那种热得连汗淌下都会烫伤自己的天气里,这场冲突,随时爆发。说时迟那时快,持械的保安员适时地从厕所赶了出来,问明原委,代我把卢比塞在对方手里,好说歹说,勉强化解了那个一触即发的火爆局面。我们匆匆上车时,还听到对方生气地叫道:“老贼,该死的老贼!”马希尔悻悻然地说:“黑店!该死的黑店!”余怒未消,嘱司机倒回头,把车子开到刚才的警岗去,找他的老朋友投诉,要求他采取行动教训教训那间想把游客当肥羊的黑店。
那天,我们的车子一直开到与阿富汗交界的边境上。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几棵树,疏疏落落地散在连绵不绝的山峰上,孤寂而又凄凉,好似在为阿富汗连年不息的战火默默哀悼。
帕坦族人热诚好客
由开伯尔山隘回返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城白沙瓦(Peshawar),已是下午三时了。原该与我们互道再见的马希尔,却真诚而又热情地说道:
“到我家来玩玩吧,我将让你们尝尝典型的帕坦族膳食。”
哇,想到可以“登堂入室”地走入帕坦族的生活里,我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中午的太阳——发光发亮。毫不犹豫地,跳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风驰电掣地往他的住家驶去了。
曾在一本杂志里读及一篇文章,作者在谈及帕坦族时,生动传神地写道:“帕坦族十分好客,他们宁可开枪让你吃子弹,也不会让你剥夺他们款待客人的大好机会。”
马希尔就体现了典型的帕坦族性格,彼此萍水相逢,但是,他却待我们如上宾。
他住的房子,占地极大,楼高三层,十多个房间,父亲、两个母亲、四个姐妹、十个兄弟,四个嫂嫂,全住在同一屋檐下,十分热闹。进入屋子后,屋内各人都趋前问候,场面异常温馨。
在会客室坐下不久,马希尔便对我说道:
“随我来,让你看看我的收藏品。”
在过道上左弯右拐地走了好一阵子,走入了他的卧室。他神秘兮兮地用钥匙打开了一个大大的木橱,我一看,便大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啊,枪!橱子里,挂着、搁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二十多把枪!中国的、美国的、德国的、俄罗斯的、巴基斯坦的,林林总总,性能不同、款式不同,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
看到我目瞪口呆的傻样子,马希尔忍不住笑了起来,说:
“枪,在我眼中,不是伤人的武器,仅仅只是增添生活情趣的一种收藏品,你就别把它看得那么可怕啦!有时,我也利用它们去打猎,生活有点刺激,才不会闷坏啦!”
这时,他的侄儿和外甥也涌了进来,一个个伸手入橱取枪,人手一把,跳到床上,大玩特玩。想到许多手枪走火的意外事件,我忍不住问道:“喂喂喂,你的手枪里面到底有没有子弹的?”他笑嘻嘻地答道:“有些有啦,不过,没有上膛,你别担心。”我一听,赶快逃出了房间。
楼下厨房,马希尔的姐妹们正在准备晚餐,我进去帮忙。她们教我做巴基斯坦烙饼——把和好的面粉倒在黑色的铁锅上,压上盖子,慢火烙它。我烙得太久,加上火候掌握得不好,烙出的饼,又黑又焦,人人狂笑不已,呵,真是快乐。那晚,除了烙饼之外,摆在桌上的菜肴,包括了羊油炒饭、羊肉咖喱、洋葱煎蛋、茄子煎饼。其中风味最佳的是茄子煎饼——在油里爆香切片的洋葱,倒入煮熟而捣成泥状的茄子,煎一会儿,再加入蛋液,煎成灿烂的金黄色,哇,那个勾魂的好滋味,让我的胃囊经历了好似地震一般的撼动。饭后,我们还吃了大量巴基斯坦盛产的水果,包括芒果、香蕉、哈密瓜、杏子、桃子和李子,饱得几乎喊救命。
饱餐之后,马希尔取出了一根短短的树枝,在我们好奇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刷牙,刷完之后,才自豪地说:“凡用这东西刷牙的,都能保有一口好牙齿。”我看他的牙,果然洁白又整齐。他表示,这种树,在当地语言里,唤作“Musak”,内有一种特别的元素,能保护牙齿。长期用它,牙质特好。他夸张地说:“连森林里的猛兽看到这么坚硬的牙齿都不得不绕道而逃哪!牙医呢,曾千方百计地破坏这树的生长,因为这种树使个个牙医门可罗雀!”一番诙谐的语言惹得大家嘻哈绝倒。实际上,在多年的旅行生涯里,我发现世界各地许多土著在应付日常生活时,都能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惊人的智慧。
晚餐过后,马希尔说:
“我已为你们安排了上好的娱乐节目——我请我的一位好朋友在对面的空地上为你们开音乐会。”
啊,这马希尔,处处以他的体贴和周到给我们带来一次又一次意想不到的惊喜!
与他的姐妹道别时,热情的她们,为我的两只手腕戴满了闪闪发亮的手镯,左手的二十多只手镯是银色的,庄丽;右手的二十多只呢,是玫瑰红的,艳丽,十分喜欢。在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中,我依依不舍地步出了这幢豪宅的大门。
我们步行到附近不远的一个空地去。那是一个建筑工地,旧屋已拆,新屋未建,周围堆满了木条和砖块,一粒灯泡孤零零地吊在没精打采的葡萄架上,散出一圈有神没气的光晕;一匹马不伦不类地拴在突兀地竖立着的木桩上,毫无修养地以马粪恶臭的气味任意污染四周的空气。我们坐在一张以粗绳结成的简陋木床上,等。这晚没风,马粪那令人恶心的臭味也因此而凝成一整团,顽强地凌迟我们的嗅觉。嘿,这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最为奇特的“剧场”!马希尔住在附近的好些朋友也闻风而来,济济一堂。
等了约莫二十来分钟,表演者才到。他坐在木堆上,细心地调手中的乐器。那个乐器,是由羊皮和木合制的,形状类似琵琶与吉他的混合物,所发出的乐声,既有琵琶的柔婉细腻,又有吉他的轻快豪迈。他很专心地弹,弹的全是帕坦族在喜庆节日上的欢歌,跳跃着的音符,像是一种发亮的细菌,在空气里飞来飞去,人一被沾到,整颗心便汩汩汩汩地流出一种熠熠地散着亮光的快乐……
啊,巴基斯坦!
莽莽草原情
明明知道内蒙古丰饶的草原是辽阔无边的,但是,真正地站在草原上,那种无穷无尽的无边无际,还是大大地震撼了我。
一望无际的阔,一望无际的绿。
那绿,宛如一卷慢慢在眼前渐次展开的画,初而嫩绿,继而油绿、翠绿、大绿、浓绿、墨绿,然后,与远处的天连接,变成了淡淡的蓝。风来时,掀起了千层万层变幻不定的波光,远远望去,仿佛大地在欢畅地呼吸。
这里,是内蒙古的希拉穆仁草原。
绿绿的草原上,整齐有序地散布着一个一个圆圆的蒙古包,白色底子绘上蓝色图案,配上一扇一扇喜气洋洋的小门,精致秀气,和草原那种豪放粗犷的气势完全搭不上边儿。这些蒙古包,是专为游客搭建而不是游牧民族原有的。蒙古包里,端端正正地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