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临渊而不羡鱼:张中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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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蟋蟀

日前,受老友南星兄《松堂集》的启发,我写了一篇《螳螂》。就我的笔下说,这是用缚鸡之力扛鼎。但是既已写了,再说力不足也就成为多余。不说,是向狂妄靠近一步。想不到有那么一天,忽然胆量更大,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来一篇,以免我爱看的螳螂孤军作战。于是想写什么,一想就想到蟋蟀。想到它,主要是由耳之官出发的,是秋凉叶落的时候,在草丛,在墙角,听到蟋蟀的断续鸣声,我会暂忘掉烦嚣,忘掉利禄,而想到往昔,想到远人,想到流水落花春去也,以及领悟,多种执着、多种斗争的没有意味。这忘掉,这想到,这领悟,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价值吗?曰有,不过是离人生的深处近一些而已。

以上泛论完,改为说事。蟋蟀又名促织,谚语有“促织鸣,懒妇惊”的说法,可见至少是懒妇,是并不欢迎蟋蟀的鸣声的。勤妇呢,想来是秋风送爽之前,冬日御寒的衣物就已经准备停当,因而蟋蟀叫不叫,就与她水米无干。促织,于促懒妇织之外,近年来还起了更大的作用。这是因为柳泉居士宴坐聊斋,写了一篇《促织》,据说宜于以之为教材,进行阶级教育。故事是由有些高贵人物喜欢斗蟋蟀引起的,我对斗蟋蟀毫无兴趣,连带的对于《促织经》《蟋蟀谱》一类书,也就没有兴致看,再株连,《促织》,虽然出身于聊斋,看一次,也就不想“学而时习之”了。

有关蟋蟀的文献,就我的孤陋寡闻所知,最早见于《诗经》的《豳风·七月》。那是这样说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念这样的记述,由不同的角度会有不同的感受。新时代的解说家会看到阶级压迫,因为据说,《七月》所吟咏是农奴诉苦之音,蟋蟀入床下,可见房屋之破,不能蔽风雨。此外还会看到写景物笔法之高妙,既观察细密,又简而得要。实况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六经皆我注脚”,由它去也好。改为由蟋蟀的角度看,这就不再有什么涉及大道理的神奇,不过是炎夏度过,天气渐冷,在野受不了,不得已而趋近人烟,争取多活几天而已。这样看,这样说,未免杀风景,要改为说自己的感受。不幸也难于取得欢快,是我很想有这样一个十月,蟋蟀来我床下,从而在冷烛残宵、西园梦断的时候,枕上能听到床下的蟋蟀鸣声,就可以略减一些凄凉,而多年以来,就记忆所及,蟋蟀始终没有来我床下。我追求原因,是生活由乡而城,由四合院而高层楼,总是离田野越来越远了。入门上高楼,出门上公路,脚不再踏青草,耳边也就断了蟋蟀声。这就是走向文明吗?至少是同时,我们也丢掉不少更值得珍重的东西。

更值得珍重,我的私见,是离金钱远,离诗境近。“蟋蟀入我床下”是诗,虽然它不能换来名和利。那就沿着诗这条路走下去。《诗经》以后,作诗提到蟋蟀的地方不少,我最欣赏白居易的一联:“一天霜月凄凉处,几杵寒砧断续中。”在这样的时令,有砧杵声陪衬,蟋蟀的鸣声就更容易使人陷入沉思,远离烟火。咏蟋蟀,姜白石还有一首压卷之作,是《齐天乐》(黄钟宫)词,有序说作此词的来由:“丙辰岁(南宋宁宗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四十一),与张功父(名睒)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案为《满庭芳》词),辞甚美。予裴回(徘徊)末利(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词如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姜白石以善填词著名,不只名,还从范成大那里得个香艳报酬,美丽的歌女小红。大喜之余,作诗云:“自制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这次作《齐天乐》,也是供歌女唱,因为所咏是蟋蟀,就换为起于“愁赋”,终于“更苦”。在花鸟草虫中,蟋蟀与杜鹃同性质,鸣,啼,向人索取的报偿不是笑,而是泪。这有什么好吗?我觉得很好,是因为泪来于更深的爱,爱往昔,爱意中人,爱春花,爱秋月,直到爱邂逅的一草一木,总之是爱人生,而天命有定,华年易逝,绮梦难偿,无已,只好以涕泣了之。蟋蟀鸣声的价值就在于能够引来涕泣,陪伴涕泣。

人性总是难于用尺量的,有时长歌当哭,有时乐极生悲,所以虽然蟋蟀鸣声会引来愁苦,有不少人还是愿意到草丛和墙角去听“哀音似诉”。甚至高级佳人,不便于到草丛墙角,就变个办法,养,使远在墙边成为近在枕边。有《开元天宝遗事》的所记为证:

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皆以小金笼捉蟋蟀闭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

依照宝二爷的高论,妃妾是水做的,所以意在听其声,雅。至于泥做的贾似道,也养,可是意在坐于半闲堂,看斗,就自郐以下了。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对于挑拨并欣赏蟋蟀斗,我没有兴趣,甚至没有好感。可是对于养,因为还有“置之枕函畔”的一路,就网开一面,或者夸张一些说,还有些喜爱吧。但表示喜爱却有个限度,是收小工艺品,也不弃蛐蛐罐而并不养。计多年所得,澄泥的,葫芦的,也颇有几件。不养,如何“夜听其声”呢?曰,如陶公靖节之“畜素琴一张,无弦,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罐之类,比无弦琴更有优越性,是连抚弄也可省,只要置之案头,注视,即可得佛家之境由心造。

境由心造,今曰想象,其善果为若有。想象之力还可以加大到出圈儿,或可称之为“遐想”。关于蟋蟀,我就曾遐想,如果百年之后,一切不维新,那就还要有个长眠之地,宿草之下还有地下之知,不能不感到孤寂吧?当然,最好能有个《聊斋志异》中“连琐”那样的邻居,那就月明之夜,可以侧耳听“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的诗句。但就是不维新之日,这样的奇遇又谈何容易!所以仍要务实,求个十拿九稳的,这是蟋蟀,秋风乍至,坟边宿草未黄的时候,它总会来叫几声吧?若然,它就如《后汉书·范式传》所说,成为“死友”了。遐想飞得太远了,要赶紧收回来,如何结束呢?只好求救于陆放翁,借他的诗一句,自己配一句,曰:“身后是非谁管得,有闲仍欲听秋虫。”就此下台阶,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