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临渊而不羡鱼:张中行散文
16181100000003

第3章 心声偶录

由于难得逆睹的机缘,我同一种新时代的先则小说、后则电影、再后则电视剧中的人物有了多数人说近、少数人说不近的关系。且夫新时代,以阶级斗争为纲之时代也,街头巷尾的实况如何且不论,须有教育意义的小说、电影、电视剧中的人物则不得不具有两极化的鲜明个性,即一方是进步的,积极的,故好,故荣,另一方是落后的,不积极的,故坏,故辱。荣乎?辱乎?在小说、电影、电视剧之内,至少由写的、编演的人看,可以说不成问题。之外的我呢?显然,确定荣辱之前,先要看能不能对号。可惜公检法直到公证处和律师事务所还不管这样的恍兮惚兮的事。

不管看小说、电影、电视剧的人就有了随己意对号或不对号的自由。不对号,放过拉扯闲话的良机,可惜,所以据我所知,读者,看客,多数还是站在对号一边。且夫假话多说几遍尚可成为真的,况广大群众乐得对号乎?于是循新时代的新风,有不少人就认为,这小说,这电影,这电视剧,就给我送来不少辱。读者、看客中间或有“多闻阙疑”的,有时并且来问,为什么不辩白几句?我感谢关照的好意,仍是沉默不语。何以决定沉默到底?是因为有些想法,至少在某一时期,还是以不说为是。想法非一,这里无妨约略言之。

其一,我是常人,照荀子和精神分析学派的看法,具有欲则不能无求的动物之性,回顾往昔,失误不少而成就甚少,辱之来正是合情合理,就不应该怨天尤人。

其二,进步、落后云云,来于道不同,不是三言五语所能说清楚,只好暂不说。

其三,写,编演,有宣扬教义的大用,背后必有大力支持,自然以畏而远之为是,《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之谓也。

其四,还有一点点远希倪云林的狂妄念头,曰“一说便俗”。

不过虽不说,心里的想法却是不少的。近日来从不同的方面刮来提倡“说真话”之风,“草上之风必偃”,我也就不能安忍,并且想,我早已老了,有所知,有所信,韫“肚”而藏与以诚相见之间,像是应该选取后者。决定以诚相见,说说我为什么于积极与不积极之间,不只被有些人视为不积极,而且是己身安于不积极。《论语》有“安则为之”的说法,则“安”,总当自信为有些理由吧?事与一条黄瓜、两个茄子之类有别,说来不免话长,只好慢慢来。

一种可能的想法,大道多歧,一些人走上这一条,另一些人走上那一条,是决定于“天命之谓性”。这想法有些道理,甚至不少道理,但不是全部道理,盖如古语所说,“性相近”之后还有“习相远”,这“习”,我想还应该包括由有所学而有所知,有所见。我也曾自省,比如生在秦汉之际,碰到某机缘,走陈胜、吴广的路顺理成章,我会不会仍旧走陶渊明的路,归去来兮之后,作《闲情赋》呢?左思右想之后,结论仍是不知道。这样,寻检先天,此巷不通行,只好转而寻检后天。我上大学是学文史的,翻书不少,不能说毫无所得。幸或不幸是忽而想到一个说近就近、说远就远的大问题,是人生是怎么回事?怎么样活才比较合理?说到“理”,就不能不重视系统的有根有据的知识。我的经验,这就不得不到西天去取经。

大致是由三十年代中期起,连续十几年,我以人生哲学为中心,旁及小,个人的心性,大,社会的组织,以及求知的方法(知识论、逻辑、科学理论),等等,也可以说念了不少。所得呢,用褒语说是“四十而不惑”,用贬语说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不惑也罢,异端也罢,总之是有所见,有所信,并自信为都是有根有据,经得住辩驳的。可以不可以具体说说呢?大题只得小作,算作举例,只说一点点与这里有密切关系的。讲人生先要知道人是怎么回事,在知人这一点上,我是宁可舍告子、孟子、荀子而取弗洛伊德,就是承认人都是充满欲望的动物,所以求人人能活,就不得不,高姿态,乞援于“德”,求能节制,低姿态,乞援于“法”,求权有限。节制是要求个人,乃孔孟的理想;限权是对付众人,乃孟德斯鸠的办法。我坚信,讲治平之道,应该认清人之所以为人,少谈理想(绝大多数与幻想无别),多想办法。

理想有可意的一面,是唯有树立了这个,求向上才有个方向,个人也好,群体也好,才有个奔头。但千万不要忘记还有不可意的一面,是与实际必有或多或少的距离,如是,求其实现就不宜于头脑过热,以至如迷信咒语,以为只要口中念念有词,天地就会大变。然而不幸,放眼历史,单说治平之道的范围以内,这样的迷信也太多了。其表现是理想凝聚为教义,广收信奉者,并化信奉为狂热,然后过渡为过火的甚至恐怖的行动。古今中外,一切教义,在创造者和信奉者的心目中,都是绝对正确,依之而行,娑婆世界必可以很快变为天堂。我则认为,自信为绝对正确,正可以证明其中必有迷信成分,因而依之而行,情况能否越变越好就要走着瞧。走着瞧,显然就没有干劲加入信奉者之队,高呼万岁,换句话说是积极不起来。对于修齐治平,我的想法是应该多在防止祸害方面努力,想办法,建设一个绝大多数人可以接受(能够获得平安和公道)的社会。这样的社会显然不能是理想的,也就不能是上好的。但可以接受,其中就暗含着不容易,也许竟也是理想吧?姑且承认是理想,但也要承认乃不容打折扣的理想。势在必得,如何才能得?我的想法是以可接受为目标,宁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而不多喊口号。

教义与口号的实行,几乎都要借助狂热。狂热是一种心态,是自己确信正在从事一种伟大的事业,也就分得一部分伟大。这种伟大感会使人心醉,醉到舍自己之生,觉得是光荣,杀别人之生,觉得是正义。对于这样的狂热,我也有心态,是畏和恶(wù),又是“天命之谓性”使然吗?非也,而是有深远的来由。可以总括为两类:一类来于理,另一类来于史。先说理,是我一直认为,偏重看源,狂热与少知甚至无知有血肉联系;偏重看流,狂热的发泄最容易或竟至必致不要德,不讲理(表现为不要法)。离开知识,不要德,不讲理,不守法(也许竟至无法),而深信摧毁一切不合己意的是正义,是伟大的事业,其为可怕就可想而知了。

再说史,古,外,枚举,大概一部大书也写不尽,只说一点点近在眼前的。太平天国,反异族统治(或只是反统治),有值得赞扬的一面。可是小有胜利,就强迫人民拜天父天兄,这是由迷信教义而流为狂热,给一般小民的必是难于忍受。义和团,在历史的长河中乍生乍灭,可是因无知、狂热而留下的恶作剧不少。记得一本小书记天津的情况,一会儿沿街大喊“挂灯”,一会儿沿街大喊“烙饼”,扰得居民寝食不安。有二毛子嫌疑的就更糟,因为会死在狂热的刀下。太平天国和义和团往矣,不幸是狂热的阴魂未散,于是而有“大跃进”和大炼钢铁,随来饥饿,而有“大革命”,不少人面对红卫兵的狂热而家破人亡。所以我以为,无论是讲修齐还是讲治平,都应该冷静,依靠知识,崇尚道德,讲理,守法,而杜绝狂热。这是我多年来经过深思熟虑的认识,所以长时期、多次面对狂热之风,而终于热不起来。

或曰,理想或教义,目的总是好的,泄气的话说得太多,未免不妥当吧?这像是主张,评论社会性的某种主张和措施,应该多从动机方面着眼。我不赞成这样的主张,因为社会性牵涉群体的平安和幸福,关系过于重大,讲居心会成为避重就轻,应该追问结果。也可举史实为证。西方中古时代的宗教法庭,为救异端的灵魂,动机不可谓不好,可是不少人(今日看都是优秀的)就葬身火海了。我们的“大革命”也是这样,发动,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结果呢?人人心里有数,也就可以不再费辞。

写至此,回头看看,像是有个最根本的,用什么方式治理,没有正面谈。我当然有意见,可是掏心窝子说,也许不合时宜吧?无已,想用投古语票的方式表示一下。古语两句,都见于《孟子》,一句是“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梁惠王下》),另一句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下》),前一句的精神是君说了算,后一句的精神是民说了算,过渡到治理方式,总当有大别吧。别的具体情况,这里难得详说,只说我的态度,是坚决投后者一票。

投完票,可以放下笔休息了。可是想到作文教程所教,结尾要与开头呼应,所以不得不再说几句。以上拉拉杂杂说了不少,意在表白自己之所思和所信。所思,所信,知也,依照王阳明的理论,要化为行。行,己身以外的人所能见,所易见,于是根据这样的所见,并利用加冠的自由,小说,电影,电视剧,就送来落后、不积极的帽子。我对应的态度来自《庄子·天道》篇:“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如此拜受之后,我有时想,如果我有自加冠的自由,我将制一顶什么帽子?“攻乎异端”,可以,“四十而不惑”,也可以。可是头只有一个,只能戴一顶,那就不避自我陶醉之嫌,戴“四十而不惑”这一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