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临渊而不羡鱼:张中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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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笑

近日来几次照相,手持相机的,按什么钮之前,都要求“笑一下”。我感到费力,更怕造作的笑脸不自然,欲求美观反而加倍难看。何以笑脸就美观,或讨人喜欢?又犯了书呆子的病,喜胡蝶,厌苍蝇一类小事也想明其所以然,对于与人生有不解之缘的“笑”,就更愿意贴近身,前后左右看看。而一看才发现,原来这轻易的破颜,其中竟也是千头万绪。又是“难言也”,想勉为其难,试试。

大致说,也只是大致说,笑表示的是“喜悦”的心态。这种心态还可以加深说,是感到舒适。这种感受仍可以加深说,是利于生命的绵延和扩充。绵延和扩充有什么好?我们不知道,只能说一句“天地之大德曰生”。喜悦的对面是“悲痛”,根据以上的追根问柢法,就可以说,它是来于不舒适,不利于生命的绵延和扩充。这里的重要事实是世间有笑,即有喜悦和舒适。说重要,是因为,常识方面,它就使无限的常人的乐生有了现实的基础;哲理方面,它就使佛家的人生是苦的看法显得片面。其实,就是佛家,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可见也不总是愁眉苦脸的。那笑是以心传心,就“形式”说,与才子、佳人间的并没有两样。

适才说“大致说”,因为笑也有不表示喜悦的,或不单纯表示喜悦的。这有“冷笑”,有“苦笑”,还有更大户,是《庄子·秋水》篇所说“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的表“轻蔑”的笑。笑如今日的有权有势者,多兼差,好不好?如果上帝不懒,最好还是多设置些活动形式,各司其事,不兼差。但上帝既已不勤,我们也就只能接受既成事实,见到笑,分辨是乐笑还是苦笑。费点事也好,比如笑是发自意中人,多用心思猜测,聚会的时间就“像是”可以拉长一些。

这条歧路还会岔出去更远,成为“假笑”。提起“假”,我有个自信为几乎可以申请专利的高见,是,如果我们承认祖传的牛皮“人为万物之灵”不假,这不假的最有力的证明就是最善于做假。假酒、假药、假记者等等无论矣。还有不少合理合法的,日日见,时时见,如佳人脸上的蛾眉、红唇等皆是也。但既已合理合法,也就可以不说。还是文不离题,说假笑。假笑都是表演,但可以分为两大类。一大类是演员依脚本所述说,导演所要求,虽心里不喜悦而发笑。这是技术,优点是要什么有什么,缺点是科介惯了,下台后的笑,至少由怀疑主义者看,也会减色。另一大类是不依脚本,没有导演摆布,出于自己内心的安排,本不喜悦而现出笑容。这类的假笑,最典型的是商业化的,所谓“卖笑”“买笑”是也。撇开演员表演的笑不计,日常生活中的假笑,在笑中也是族属最繁杂的。比如也有意不在骗人的,商店售货员,依照店里的服务规定,用笑脸对顾客便是。还有意在骗人,但可以谅解的,如背完语录,谈体会,说心得,就宜于满面春风,这是表演,出于不得已,就是宋儒,也当视为无伤于心术吧?假笑的绝大多数会有伤于心术,因为对人不是推心置腹。这方面还有发展到顶天的,如唐朝的李义府,人说他笑中有刀,就是此类。

响应世间的扫除伪劣,关于笑,我们也应该只谈货真价实的,即真的发自内心的笑。这类真笑,因时、地、人、事的不同,会表现为各式各样。时指时代,比如汉朝的燕瘦,唐朝的环肥,在皇帝跟前都要笑,推想风神虽大同而难免小异,可惜我都没见过,只好存而不论。地呢?住在浣花溪畔的,与住在苏州河畔的,同样接到意中人的信,笑的风神也会有别吧?学乾嘉学派,无征不信,也只好存而不论。剩下人和事,人有焦大和秦钟之别,事有金榜题名与钓得一条鲫鱼之别,笑之声容就更会千变万化。只好躲开具体而趋向概括。笑有大型的,如狂笑、大笑,文言所说至于绝倒之类是也。有小型的,微笑、浅笑、莞尔之类是也。大笑、微笑,可以因人而不同,举小说中的人物为例,推想鲁智深必不微笑,林黛玉必不大笑,纵使未必是不会。天之生材不齐,有的人宜于大笑,使人看到豪放;有的人宜于微笑,使人看到娴雅。也是天之生材不齐,举我亲见的三位女性为例,并以齿德为序。一位,六七十年代做街道工作,也许不会笑,给人的印象,总是绷着脸,气昂昂的,其实人未必厉害,却使人看到,心里不舒服。另一位恰好相反,七十年代在幼儿园工作,见人,总是满面笑容,路上遇见她,心里简直会吸取一些安慰。还有一位,八十年代晚期认识的,京剧旦角,不仅面上总像是在微笑,而且笑中含有些微的惆怅,因而给人的就不只是安慰,还有“似水流年”的诗意。以这三位为限看天命,这第三位,得之于天的总是太多了。

至此,我们似乎可以来个总而言之的断定,是人都是喜欢笑的,因为笑与幸福是近邻。遗憾的是笑要有来由(历史传说,有患笑疾的,例外),一般说,来由要等待,这就又离不开机遇。在这种地方,有不少人没念过《荀子》,却躬行人定胜天的主张。办法不少,枕上看《笑林广记》是,什么会上听侯宝林是,进戏院看演双背凳仍是;新时代还添了新花样,是仍在枕上,不看《笑林广记》而看侃的小说。人定胜天的办法,优点是价廉,比如“进步”到家家有电视机的时代,一按开的电钮,正好是马季、姜昆等在说什么,足不出户,听,换得的也是开口笑,岂不善哉。但也带来问题,只说两个。一个小,是来由多为俗话说的耍贫嘴,油滑而不深沉,轻飘而不质实。另一个大,是来由属于常识判定的愚笨、庸俗之类,破颜笑之,情绪中就不免掺有个人迷信,其意若曰,我高明,不会这样。古,尤其今,个人迷信,自以为了不得,有几个不是荒唐透顶的?所以,看马季、姜昆,纵使只是一笑便了,也应该反观乎己,诛心,而一诛心,失笑就可能立即变为失声吧?

求己笑,难得天衣无缝,再看看求别人笑。如果承认笑与幸福是孪生姐妹,则无论是依本土的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还是依西方的边沁,“应该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求别人笑都像是理所当然。然而又有例外,是周幽王的故事,用燃烽燧的办法骗诸侯勤王,引后妃褒姒一笑,以致最终败于犬戎,得个被杀的恶果。所以这理所当然又不得不加个条件,是真的为别人,不是转个弯为自己。有了这个条件,之后这个理就可以用作评价世间一切举措的标准:使自己以外的一个人笑,好,两个人笑,更好,无限的人笑,尤其好。这个评价标准当然也可以逆转用,是使自己以外的一个人难得笑,不好,两个人难得笑,更不好,无限的人难得笑,尤其不好。这个标准还有灵活性。小用,可以评价个人品德的高下:行为经常使相关的人笑的是君子(借用旧名),使相关的人难得笑的是小人。大用,可以评价大人先生们治平之道的是非:措施经常使治下的人民笑的,或主义或政策,是对的,使治下的人民难得笑的,不管口号喊得如何响亮,是错的。

治平之道是大事,谈大事就难免要板起面孔,与笑的性质不协调,所以应该立刻回到旧路,谈笑,而且决定不再泛论,改为反求诸己。上面说到,天之生材不齐,有的人多笑,有的人少笑,甚至不笑,我呢?我不帖花黄,也就几乎不对镜,目验的这条路行不通。闭目想想试试。应该着重幼年的,因为习染成分少,可以靠近本性。可惜是记忆力差,连个模胡的印象也抓不着。不得已,以常情推之吧,是也常与本村的顽童结伴,野外跑,总不会长此绷着脸的。时间不留情,很快到了成年,难得避免习染,择术不慎,稍后,走了看天道,看人心,问其所以然的路。不得不沉思,而沉思,总是与笑距离很远的。这结果就是,亲近笑,只能用时间的零碎部分,如与诗人南星对坐,谈香文臭文,与世五大哥对坐,喝白干、吃小米面窝头之类。一九四九年之后,运动纷至沓来,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今天扫地、请罪,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人之常情,就欲笑而不可得了。但也清楚地记得,(值得)大笑竟有两次。一次是“永远健康”的副统帅,一夜之间竟变香为臭,因为在历史上成为空前,就不能不大笑。这是轻蔑性质的笑。还有一次,是胡作非为的女霸等人,也是出人“意表之外”,成为阶下囚,《天雷报》,《奇冤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报报报,再加一报,是报之以大笑。这是解恨性质的笑。

“文化大革命”是变态;应该多注意常态,即平时,回顾一下,我是如何对待笑的。先人后己。翻开书本,我是怀疑主义者,甚至对于“天地之大德曰生”,我也认为,除了心所爱以外,我们实在找不出必须如此的理由。可是合上书本,过柴米油盐的日子,我就同街头巷尾的人一样,承认多有笑的机会,比多有哭的机会好得多。子曰,“仁者爱人”,也许出发点没有这样高,只是好行小惠,总之是我愿意看到人的笑脸,尤其是因我的善意善举而有的笑脸。只是很遗憾,换来笑脸的善举,常常不能单纯的唯心论,而我,正如子路所慨叹,生涯的绝大部分是“伤哉贫也”,因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所成就就颇为有限了。但反观乎己也要当仁不让,即终归要承认,用己力而使别人笑,这种愿望总是可取的。

再说用力求自己能笑,乃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人人求,就必致出现荀子早就看到的问题,是“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荀子·礼论篇》)。所以也必须加个条件的限制,是不要影响别人的笑。这就可以回到己身,求开口笑,也要率自己之性。上面说,我择术不慎,多陷入沉思,这就命定求得笑的办法必很有限。比如不少人喜欢看各种形式的逗笑的表演,看了真就发笑,我则很少看,因为看了经常是皱眉而不是发笑。等而下之,街头欣赏行人吵架之类,我就更没有兴趣。还能有什么机缘呢?搜索枯肠,只能凑两种。一种还不是来自有意求,那是昔年,由旧书店书摊淘来旧书,抚摸,上架,确是能换来几番微笑。近些年连这条路也堵死,而无路找路,居然就创造了“自欺”的办法。所谓自欺,是自己勉励自己觉得有意思。更有幸是办法非一,有偏于物的,集各种可赏玩之物,置之案头或壁间是也;有偏于心的,由涂抹杂文到拼凑打油诗是也。

最后说说一大宗最珍贵的,是面对时看到的别人表示善意的笑。这时间最长,由免于父母之怀直到现在当下;人最杂,由龙钟到黄口,由有高名到不见经传,男男女女,也就数量很大。惟其数量大,就难得具体描述。或者可以概括一句,是看到三五尺外送来嫣然一笑,我就会感到,就是这个世间,冷酷之外也不少温暖,那就还是活下去,以期明天仍能见到这样的笑容。

该结束了,忽然想到,还有个有关笑的故事,或者竟是一个梦,语云,痴人说梦,也就想上追庄子,逍遥游之不足,还要说说变为胡蝶。有人说,交友,同性与异性有别,大别是,日积为月,月积为年,年复一年,情生情长,同性有止境,异性无止境。我的想法,这定理要有个时间的限制,具体说是适用于红颜,却未必能同样适用于已不红颜。我希圣希贤,四十而不惑,交友不少,其中少数是异性的。远近有程度之差,只说一位近的,由相知而互相关心,如果有测量心境的衡器,置诸其上,是否已经到了“发乎情”的程度呢?因为实际是没有这样的衡器,所以不能知道;但有一点是确切知道的,即必能“止乎礼义”。这发,这止,都来于本土的诗教。洋鬼子如弗洛伊德之流未受诗教的熏陶,乃至醉心于梦,说梦中逃脱白日的拘束,就胆量大了。于是未借吕仙翁仙枕之助,就像是入了梦境。我走向某处,这位异性的友人送,并排走,过一古寺的墙下,诵般若波罗蜜多,像是已不在此岸,就无妨问个此岸的问题,是:“如果我们都单身,我求你,你会拒绝吗?”她轻轻地一笑,没有答话。就说是个梦吧,苏东坡词有云,“人间如梦”,似也可以倒转来,说“梦如人间”,那就把这种种看作真出现于人间,深藏着这一次的微笑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