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土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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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巢氏 (4)

其实,她并不是不愿做这件事,她只是怕石总着急,嫌她进展太慢。她非常想见到这个人。柴门的行为方式,仅仅是行为方式,就已经深深吸引了她。而对他的作品,也是越来越喜欢了。她暂时还不能理解,但在阅读中感到了轻松和愉快。这是在以往的阅读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谷子振作精神,又依次向中国作家协会和各省作协去信去电查询,答复是一样的:没有这个人。

就是说柴门不属于任何组织和机构。

柴门完全是一个没头没脑不知来历不知籍贯不知年龄甚至不知男女的人。

谷子有时突发奇想,柴门不会是个女人吧?这么想着,谷子就笑了。她发现自己已被柴门折腾得有些神经错乱了。

柴门已经成为木城出版社的热门话题,二编室主任许一桃就鼓励谷子说,石总的判断不会错,这个人值得花时间寻找。文学编辑梁朝东说,人家这才叫真正的写作者,从不露面,不追求写作以外的东西。不像有些作家,写点狗屁东西就自命清高。或者张牙舞爪,走到大街上都晃着走。生怕人不认得他。许一桃说梁子咱可不管那么多,只认稿子不认人,杀人放火有警察呢。美编小甲吸溜吸溜嘴,说这人有点怪啊,干吗这么神出鬼没的,没必要嘛!达克一步跨进门,说谷子你别瞎折腾了,这人故弄玄虚,沽名钓誉,他就是靠这个吸引人的,和大街上裸奔没有什么区别。

梁朝东说:“社长,你这话有点刻薄,人家连面都不露,怎么叫裸奔?柴门实打实靠作品吸引人呢!”

达克说:“梁子你别瞎起哄,柴门的作品有什么好?文学界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按他的话去回归荒野,过原始人的生活,你干吗?”

梁朝东哈哈大笑,说:“我当然不干!在城市里多好啊。你看我每日美食美女美车,神仙一般自在,我才不愿意回归荒野。不过,我还是很敬重这种人,能隐身多少年不露面,一般人做不到!”

达克大不以为然:“这种人没什么好敬重的,我就不信他能不食人间烟火!”

许一桃说:“我看你们两个大概没看过他的作品,人家柴门探讨的是人类生命状态,不是讨论和尚爱不爱吃肉的问题,岔到哪里去啦?”

梁朝东嬉皮笑脸道:“许大姐,你说对了,我还真没看过柴门的作品,以后向谷子小姐多请教!”说着冲谷子鞠了一躬,把谷子闹了个大红脸。

谷子一直不好插嘴,在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说,她的确还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柴门和他的作品。这时她被梁朝东逗笑了,却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达克说:“许主任,你官僚了吧?柴门的作品我还真看过,没法喜欢,整个反对现代化,反文明,反人类进步,荒唐至极!”

许一桃笑道:“天哪!社长你的帽子太多了,要是倒退三十年,寻找柴门就轮不到谷子了,干脆派警察得了。”

达克也笑了:“不是扣帽子,是他太不懂历史,人类要进步,文明要发展,有谁能挡得住吗?这人太可笑了!”

许一桃叹口气:“可笑的也许是我们,悲哀就在于挡不住文明的脚步。人哪,就是太聪明了,说不定正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达克说:“许主任,我看你已经中了他的毒了。干脆,把柴门的作品拿回家去,让铁明书记看看,让他给你洗洗脑!”

许一桃说:“你别说,我还真的把柴门的作品拿回去几篇,铁明居然很喜欢,还问我柴门是什么人。”

达克吃一惊:“不会吧?铁明书记会喜欢?你肯定弄错了!”

许一桃说:“你以为他就会处分人啊?”

美编小甲忙打哈哈:“社长,这话题太沉重了,老说柴门没劲。该下班了,你不请我们撮一顿啊?我最近发现一家杭州菜馆,好极!”

达克笑道:“就你嘴馋。好好,你去招呼几个人,凑一桌。咦,梁子呢?”

原来梁朝东转眼间不见了。

小甲说:“别管他,肯定又和情人幽会去了,他忙着呢!”

正在这时,收发员钱美姿突然幽灵一样从门外闪进来,站在达克背后,冲小甲挤眼。

达克转身看到她,生气道:“干什么你,老是把人吓一跳!”

钱美姿笑嘻嘻道:“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社长,你们刚才的话我在门外都听到了,我支持你的观点,这个叫柴门的人反对现代化,应当举报他!你放心好了,这件事由我来办!”

达克说:“哪儿跟哪儿?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别瞎搀和好不好?”

许一桃说我家里还有事你们先聊,转身走了。

小甲捂住嘴也走了。

钱美姿冲小甲背后嚷:“这好笑吗?”

小甲没回头。

达克也要走,被钱美姿一把扯住,压低声音说:“社长,你怎么能说我瞎搀和?我是帮你呢!石总不是要给他出文集吗?不用你出面,我能把这事搅黄了,你放心吧!今晚有饭局是不是?我愿意参加,咱们商量商量。”

达克拿开她的手:“今晚我还有事,取消饭局。”说罢大步走了。

钱美姿愣住了,问呆在一旁的谷子:“谷子,我先前在门外明明听到他们说有饭局的,怎么转眼又取消啦?”

谷子摇摇头:“我……不知道。”忙忙地也走了。

这天晚上有没有饭局,谷子不知道。但她在这天晚上做出一个决定,准备离开木城去寻找柴门了。因为她忽然有些害怕。她已隐约感到出版社不是个好呆的地方,她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打交道。

那么,就不如走开。

寻找柴门毕竟是一件很单纯的事。

在这之前,石陀已经催过谷子,说你光在家里打电话不行,要出去寻找,要像侦探一样抓住每一点蛛丝马迹,从现场开始搜寻,路费资金不是问题。

可是这么大的中国,茫茫人海,究竟从哪里搜寻?

事实上柴门的行踪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谷子从调查中得知,有的编辑部在事隔一两年甚至三四年后,会突然接到柴门的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可能是一座小镇,可能是一个山村,可能是一座海岛,可能是一个码头,或者就是荒原、沙漠边的一个小邮电所。有时是一封加急电报,让把稿费寄到某一个地方的拘留所,让人怀疑他犯了什么事急等钱用。

让谷子感到意外的是,柴门还曾让人把稿费寄到过木城一家小客栈,不过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这说明柴门并不仅仅生活在荒野,有时也会流浪到城市里住上一段时间。

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收集柴门的大量作品,还得到这么多关于他本人的信息,谷子真是费尽了心力。所有这些信息已经清晰地勾勒出柴门的生活常态,那就是行踪飘忽。他好像永远都在旅途,永远都在流浪。

谷子由此猜测,柴门是个没有家的人,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

恰在这时,谷子得到一个信息,河南一家杂志社一个月前刚收到柴门一封信,让把他的稿费寄到甘肃敦煌的一家小客栈。这是个极为重要的线索,也是关于柴门行踪的最新消息!

谷子兴奋不已。

不能坐失良机,她决定立刻上路!

走前那天晚上,石陀在一个小饭馆为她送行。席间,谷子试探着向他提了一个问题,说石总听说你每年都在政协会上搞那个提案,土地在你心目中……真的那么神圣?

石陀想了想,说给你讲三个关于土地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说军阀张作霖应邀出席一个酒会。席间,一个日本人请张作霖赏一幅字,他以为张大帅大字不识几个,肯定会当众出丑。没想到张作霖欣然答应,来到案桌前,挥笔写了一个“虎”字,然后落款“张作霖手黑”,便掷笔而起。众人见了,有人鼓掌喊好,有人大笑不止。这时张作霖的秘书凑上来,小声提醒道,大帅,你落款的“张作霖手墨”的“墨”字下头少了一个“土”字。张作霖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老子故意把“土”留下来的,别忘了这是给日本人写字,不能把“土”送给日本人,这叫什么?寸土不让!明白吗?

谷子噗嗤笑了,说第二个故事呢?

石陀说,以前有个埃及国王,请来几位西方勘探者测量土地。勘探结束后,国王亲自接见,并送了许多金银珠宝,但告诉他们说,临离开埃及时要脱掉鞋子,把里头的尘土倒掉。

谷子点点头。

石陀说,第三个故事你可能不喜欢。相传三千年前,两个欧洲人率部乘船向爱尔兰进发,事前两人约定,谁的手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谁就是爱尔兰国王。于是两船昼夜疾行,接近岸边时,落后的船主眼看前头的船就要靠岸,情急之下,挥剑砍下自己的一只手扔到岸上,抢先摸到爱尔兰的土地,结果他做了国王。所以至今爱尔兰的国徽上有一只红色的手。

谷子说,我的确不喜欢这个故事,太血腥太丑陋了。

石陀说其实这三个故事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只是证明人和人类都把土地看成财富。如果从价值上看,这并没有错,因为土地是所有财富中最有分量的财富。小到地主、庄园主拥有几百几千亩土地,大到天子诸侯,宣称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就成为无数人的梦想,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战争都是因为争夺疆域,血腥和丑陋就无法避免了。

那你说……土地到底应当是什么?

母亲!

母亲?

她是人类和万物的母亲!知道吗?

石陀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睛灼灼的,仿佛在和谁争吵。

谷子有些感动。这话并不陌生,过去听人说到这话像在唱歌。可此时从石陀嘴里说出,却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现代人太不把土地当回事了,城里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连乡里人也把土地扔了,纷纷涌进城市,太可怕了……

谷子不知说什么好,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沉重。可她相信他的真诚。这个趋势还能逆转吗?……

石陀摇摇头。

就是说你和柴门都在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不怪你。

谷子摇摇头,不,我愿意参加进来。

寻找柴门也许要很多年。

我在大学时就是长跑运动员。

石陀猛然抓住她的手:“说谷子我找对人了。我做梦派一个人去寻找柴门,梦见的就是你,一模一样,那时我并没有见过你,你说怪不怪?……当时你在荒原上奔跑,柴门就在你前头奔逃,像一头鹿在追赶一匹狼。你跑得快极了,正一点点接近他,柴门不时惊慌回头,十分绝望的样子。你穷追不舍,头发一飘一飘的,你的衣裳被荆棘完全扯碎了,丝丝缕缕挂在身上,已经遮不住身体……你的身体差不多是裸露的,你的裸露的身体美得炫目,荒原上所有的动物都呆住了看……”

石陀沉浸在他的梦境里,喃喃自语。谷子感到他的手掌冰凉冰凉的,一直都在颤抖。谷子慢慢把手抽回,睫毛上挂满泪珠,红着脸笑道:“石老师,我会那么惨吗?”

石陀定定地看住她:“你……叫我石老师?”

谷子说:“行吗?”

石陀使劲点点头,却突然站起身,从窗户往外张望,一副惊喜的样子,神态一如孩童。

谷子有些纳闷说老师你看什么?

石陀说下雨了!噢下雨了!说着拿起那把随身携带的雨伞就往外走,急急的样子差点把椅子碰翻。他好像忘了谷子的存在,更忘了今晚是他请客应当埋单。

谷子赶忙付了钱追到饭馆门外,外头果然正下着小雨,小巷昏黄的路灯下细雨如网,发出沙沙的声响。石陀以伞做杖,正气宇轩昂地在雨中行走,已经走出几十步远,那件长衫一摇一摆的。

谷子没有追上去,只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先前那个侃侃而谈的老师,突然就不见了,现在他是一个灵魂出走的人。她忽然意识到,了解这个怪诞的老师,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二天,谷子终于上路了。

孤身一人。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这座城市。

长途列车渐渐驶离木城进入旷野,面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谷子独坐窗前,望着遥远的天际,忽然感到一种苍茫。

一头鹿追赶一匹狼……会是怎样的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