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天,近乡情更怯,离家越近,方守卿走得越慢,白白跑出来一趟,却还是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地回来,怎么面对慈祥的父亲,怎么面对宽厚的岳父和岳母?
方守卿站在茫茫中原大地上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在离家十几里的时候,他决心先去淮阳县城闯一闯。他牙一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扭头就像淮阳方向走去。茫茫的大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第二天中午,方守卿又渴又饿,就下了大路,进了路边一个村庄,走到一户房子整齐点的人家门口,把空挑子放在墙根底下,走到门口,小心地敲了几下门。一会儿,就听见门道里传来脚步声,方守卿连忙规矩地闪在一边,侧身低头站在门口。
一个老妈子扭搭扭搭地走过来,给方守卿开了门,这个老妈子四十出头,中等个儿,一头黄发上面涂了不少的头油,太阳一照,老远看上去金光闪闪,脑袋后面一个喜鹊尾巴头,脑袋顶上还别着一个通红的枣木小梳子,四鬓像刀裁的一样整齐。两弯细细的眉毛,两只细长的眼睛,一对小黄眼珠子滴溜乱转,撇着两片小薄嘴唇,耳垂上带着一付银耳坠子,一条葱心绿的裤子,一件桃红的褂子,手腕上叮呤当啷戴了两副银镯子,裤腿上绑着一条五颜六色的腿带子,甩着一寸多长的穗子,脚上穿着粉红色带绒球的绣花鞋,一双放大脚,把那鞋子撑得开裂开来。随着开门,随着拿腔作调地说:“哪位大爷啊,小奴家给您开门了。
”说着就把头探出来了,方守卿看了一眼老妈子,差点乐了,这哪是小奴家啊,整个一个老冤家啊!老妈子探出头来一看,先是被吓了一跳,只见门口低头站着一个黑脸大汉,她愣了一下,上一眼下两眼打量了一下方守卿,只见方守卿低头侧身站在门口,一脸老实憨厚的模样,只是一脸的憔悴,还带着伤,身上穿的破破烂烂,嘴角往下一撇,问道:“你敲的门啊?”“是。”方守卿低头诚恳地说,“大娘,我路上遇上了土匪,又渴又饿,想找您讨一碗水喝,有那吃不了的干窝窝辣饼子,您就给我一口。”一声“大娘”惹怒了搔首弄姿的老妈子,老妈子嘴巴一撇:“谁是你大娘啊,臭要饭的!滚!”说完之后,“咣当”一声关上了门,门板差点打到方守卿的鼻子上。
方守卿用手抹了把脸,叹口气,自言自语说:“财主家的老妈子都这么厉害啊!”有了这次经历,方守卿再也不敢讨饭了,忍饥挨饿继续往前走,实在渴了就拼命的咽唾沫,走着走着,顺着风飘来一股水气,方守卿仔细辨别,水气来自西南方向,于是跌跌撞撞地向西南方向跑过去。刚刚跑了几百步,就到了一条河边,方守卿也不管河水干净不干净了,用手捧起来就喝。喝了几大口,又洗了洗脸,最后躺在了河岸上。方守卿原本想睡一觉,但是一闭眼就是土匪狰狞的面孔和老妈子鄙夷的表情,方守卿把牙咬得嘎吱嘎吱想,紧紧攥着拳头,心里念叨着:“等我有了势力,有了枪,一定把你们这帮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家伙都毙了!”
躺了一会儿,精神好多了。方守卿爬起来继续往淮阳县城走,渴了就在河沟子里喝点水,饿了就找蒲苇根吃,走了几天,终于到了淮阳县城。
城里很热闹,满街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但是方守卿能去找谁呢?狗子叔一家都死了,莲花也不知去向,偌大的淮阳县城,竟然没有方守卿的栖身之地。他又饿又累,歪倒在墙角睡着了。
“是王家的大外甥方砖吗?”一只粗糙的大手不断拍打在方守卿的脸蛋上,方守卿睁开眼睛,只见大铜牙蹲在自己面前,一刹那一肚子的委屈都涌上心头,他一头扑在大铜牙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哭了一通之后,方守卿抽泣地说了自己贩盐被抢,在野地里躺了三天险些丧命的事情。大铜牙劝方守卿回家,可他却告诉大铜牙,不混出个人样来绝对不回家见父亲和兄弟!大铜牙叹口气,就找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工头刘二叔,告诉刘二给他安排点活计。
在热心的刘二叔的介绍下,方守卿白天帮人家牵牲口,扛东西,虽然人家不给钱,但是起码能吃上饱饭了。晚上方守卿就在包公祠、平凉台、画卦台、太昊陵等地就近找个地方凑合一宿。
有一天,方守卿在太昊陵的大殿里睡觉,半夜冻醒了,就爬起来到处走走。这一走不要紧,方守卿居然发现太昊陵的第三进院子里是个道观,里有几个道士正在练武功。
只见几个道士在院子当中的空地上腾挪翻转,轻如猿猴,灵如狡兔,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道在一旁一边巡视一边指导。
只见这老道身高七尺开外,头顶上戴着抽口软道帽,身上穿着灰蓝色道袍,外披素纱仙衣,脚下是白布袜子,蓝白相间的道鞋,面目清瘦,几根稀疏的花白胡子飘洒胸前,在溶溶的月光下,分不清哪是老道哪是月光。老道一行一动都近乎神仙魅影,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透出一股超然物外的仙风道骨。
老道一边巡视,一边纠正弟子们错误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方守卿看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向前探了探身子,老道停了一下,突然提高了音量。
“武术有大武术和小武术之分,举凡轻功、气功、兵器、拳术、格斗,甚至打把式卖艺的都属于大武术;小武术就只有拳术一种,普通人问咱们会不会武术,就是问咱们会不会拳术。而拳术从大方向上又分为架子拳和格斗拳两种,架子拳就是侧重表演——呃,握拳用力,是出拳打人,不是伸手要饭——在街上练那么一趟两趟,看得人眼花缭乱,然后端个铜锣收钱;格斗拳呢,侧重实打实战,不管好不好看,只要是让咱们遇到土匪恶霸的时候,能够伸出拳头来把它们打趴下就可以,咱们练的就是格斗拳。但是咱们不使蛮力,不打人死处,能够在这乱世之中保全咱们自己的性命就可以了。”
一个钟头过去了,一个半钟头也过去了,夜深天更凉,院子里笼罩着一层纱一样的薄雾,如梦如幻。方守卿身上的衣服变得又湿又潮,像冰冷的铁片子一样贴在身上,但是他浑然不觉,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
终于,道士们收势回了道观,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方守卿从树上下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回忆着刚才道士们的动作,自己比划模仿着。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他才回到自己睡觉的柴禾堆旁边,迷瞪了一会儿。
方守卿听大铜牙说过,偷看别人练武,是习武之人的大忌,于是就打算偷偷地看道士练武,然后再去模仿,就打算这样学个一招半式的,不为别的,只为遇到土匪时能够抵挡一阵子。
就这样,一连几天,方守卿都是白天干活,晚上回到太昊陵,住在第三进院子的墙外,一听到有动静就立刻爬到树上,聚精会神地看道士们练武。
第十天晚上,等到道士们习武完毕,回了道观之后,老道却来到方守卿呆的树下,仰头对着树上说:“孩子,下来吧。”
方守卿见老道发现了自己,虽然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大铜牙说的,武林当中对待偷艺之人大多数会断手断脚的恐怖场景,但是也知道自己错了,还是老老实实地从树上爬下来,规规矩矩地给老道行了一个礼,说:“道长您好,我是落难之人,本来是去安徽做生意,路上却被土匪打劫,险些丧了性命,为了学一点防身之术,只好偷看道长练功,我知道犯了武林的大忌,但是我家里还有等我养活的老父,希望道长念我初犯,饶了我,别挑我脚筋。”
老道本来是绷着脸的,听了方守卿这番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孩子,你严重了,什么挑手筋脚筋啊。我明白你的心思,现在这个世道,土匪满地,恶霸横行,你是为了在我这里学个一招半式的遇见土匪也好抵挡一阵,是不是啊?”
本来方守卿已经哆嗦得跟风中的槐树叶子一样了,一听老道根本没有惩罚自己的意思,浑身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道看着方守卿浑身哆嗦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他边笑着边搀起方守卿说:“快起来,快起来。”
方守卿在老道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老道用手里的拂尘为方守卿拍打身上的尘土,边拍打边说:“孩子,你是哪个村的?姓什么?叫什么啊?多大年纪啊?”
方守卿边拍打自己身上的土边回答:“我是方楼的,小名方砖,大号方守卿。”老道沉吟了一下:“方楼离这里几十里地呢!你怎么来这里了啊?”
方守卿把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老道认真听着,方守卿说完,就对老道磕了一个头,说:“希望道长教我武功,让我杀尽天下恶人,还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一个平安日子!”老道连忙把方守卿搀扶起来。方守卿抬起头来,却看见老道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老道说:“守卿啊,我法号玉清,俗名叫孙连生,虽然我是出家之人,但还是时不时地受到土匪的袭扰,幸好我出家之前,学过几天三脚猫四门斗的功夫,而且我这道观里还有几个习武的师兄弟。有一次,土匪又来道观里抢东西,我们几个师兄弟就拿着门闩、顶门杠、擀面杖,把土匪狠狠教训了一顿。”
方守卿看老道说得高兴,自己不由得也乐了,但是他又好奇地问:“玉清道长,出家人也打人啊!”
老道捻着胡子说:“虽然出家人讲究以慈悲为怀,但是面对邪恶的人或者事物,也是要争要斗的。”
方守卿更好奇了,就对玉清道长说了自己的听大铜牙说过的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的战乱年代,有一伙剪径的强盗来到了一座深山古刹,当他们推开山门之后见寺院当中只有一位年迈高僧在看守寺院,厨房里只有几根咸菜和连米缸缸底都盖不满的一点点的米,其余的僧人或出外化缘、打柴,或云游在外。土匪头子是个中年红脸大汉,身材魁梧,面目狰狞。他杀气腾腾地对老和尚说:“我本来不想杀你,但是不杀你,我也不放心啊,可是我也是穷苦人出身,没办法才干了这种营生,看着你这可怜人,我也下不去手,这样吧,你提个要求,无论什么要求,哪怕是你有什么仇人,咱也帮你把那仇人宰了,这样你死得也不冤了,行不行?”
老和尚面容安详,双眼微微睁开,一脸的平静,一开口却是金声玉振:“那老衲只有一个要求,请诸位施主从现在开始,不要说一句话。不想行善,更不想作恶的事情,只是专心跟随老衲念诵七七四十九遍南无阿弥陀佛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