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有几棵枯树,大家一起动手,很快便做成了粗大的新楔子。把这些楔子都插到树里面,不到两分钟,裂缝就扩大了,老华伯被取了出来。我们把他放到地上,扯出他嘴里的布团,其实早就该拿掉他嘴里的布团,一激动给忘记了。
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接着喷出了一口比较清的血。他深深地喘了口气,睁开了血红的眼睛。然后,他发出了一声狮子般的叫喊,这叫声使我终生难忘。大象喇叭式的叫声和马临死时难以言状的嘶鸣,都曾让我心悸,但与此刻老华伯的叫喊相比,都不算什么。老华伯的叫喊声,喊出了整个世界的痛苦,对面森林的深处送过来同情的回声,它也在为老华伯感到痛苦。
现场一阵沉寂,我们想继续救他,但又不知该不该救他。随后,他开始呻吟,接着又是一阵咆哮,声音大得像一群野兽在嚎叫。我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家也被这种声音逼得往后退。他不断地呻吟、咆哮,反反复复,没完没了。他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也不说话。
现在,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善良的哈默杜尔给他喂水,我们则为死去的人们挖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内心充满着对神灵的敬畏,我们对老华伯一再宽容都毫无效果,现在,这个亵渎神灵的老家伙有了他的下场。
我们找到了很多石块,垒成一个大坟墓,因为没有工具,只能挖了一个很浅的坑,把歹徒们的尸体放进坑里。
“牛仔王”足足叫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停止。哈默杜尔跑来告诉我,这老头看得见了,也能说话了。我走了过去,看见他四肢伸得直直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上身,用微弱的声音说“老铁手,滚开,滚开!”
“卡特先生,你马上就要得到永恒了,你的呼吸马上就会停止,你现在还有时间祈祷,到了另外一个彼岸,你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走开,就算是死,我也不想看到你,快从我眼前消失吧。”
我接着说:“你还记得我在芬内尔农场说的话吗?你应该祈求上帝,再延长你的生命,哪怕只是一分钟。在公正的上帝面前,你的灵魂是不是已经开始哆嗦。当死亡来袭的时候,你应该大声疾呼,请求上帝原谅你。”
他愤怒地喊:“滚!给我一把刀,一把刀,我要在临死之前,杀了你这个家伙。”
老枪手走过来,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他说:“你不想为他做一次祈祷吗?”
我看着老华伯,认真考虑老枪手的话。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我为他祈祷?”
“因为我们昨天谈到了祈祷,你说祈祷有着无穷的力量!”
“是,上帝会给我们一个包含这个力量的指示,不过,在这个时刻,我还没有得到上帝的指示。”
这个时候老华伯的情况又不好了,他又和刚才一样,开始不断地呻吟和咆哮。等他重新安静下来,我又走到他身边。他从牙缝挤出几句话:“你知道当时在埃斯塔卡多草原的事实吗?给我拿出你的上帝的一个事实吧,你这只羊。”
直到现在他还在对我冷嘲热讽,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再也不能为这个失去灵魂的人做任何事情,只有上帝才可以帮他。老枪手又来到了我们身边,我跪下来祈祷。祈祷什么?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老枪手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正确的祈祷。对于不可救药者,上帝是不会救助的。”
老华伯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我,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诅咒我,但他那张由于痛苦而变形了的嘴里,渐渐吐不出一个字了。然后,我和老枪手走开了。
同伴们还在掩埋尸体,我们把那些尸体放进了低洼地,然后用树枝和石头遮盖起来。这时,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不,不是主意,而是一种灵感。我派人去把老华伯抬到这个坟墓前面来,这立刻引起了他极大的痛苦。他大叫一声,然后问,为什么要他看这些。
我回答他说,“我们要你看看,你的同伴们已经先去了,他们在等待着你,我们给你留了一个位子,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你就在这个坟墓里与他们一起作伴,现在你还有时间忏悔。”
说完这句话,我以为我又会听到一连串的诅咒和叫喊。但这次没有,他没有吭声,一个字都没有说。他看着我们把歹徒们一个一个地放到低洼地里,注视着我们的每一个动作。他的眼神越来越恐惧,他一点一滴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除了他这具最后的尸体以外,其他都处理完毕。我们走开了,没有人理睬他。可是,我的心情很紧张,我在等待着老华伯的反应。
突然,空气中又响起叫喊声,老华伯又喊叫了,和他第一次叫喊一样可怕,我连忙跑过去,他的表情非常痛苦,但神志还清楚。他的身体像一条虫一样弯曲着,捶胸顿足,可是不再咒骂。接着他又安静了,额头上和脸上冒出很大的、密集的汗珠,我给他擦了汗。过了一阵,我听见他不大不小的声音:“老铁手!”
我弯下身子,离他近了一些。他断断续续地问:“你知道一支歌,关于永恒的一支歌吗?啊,永恒,你的声音犹如雷鸣,就像刀剑刺破我们的心灵。”
这时,老枪手也来到了我的身边,他坐了下来,我看着他,接着用英文唱了起来:
“啊,永恒,
你的声音犹如雷鸣,
就像刀剑刺破我的心灵。
没有开始,也没有临终,
谁也无法寻觅你的行踪。
无论过去或是今明,
我总在浑浑噩噩的梦中!”
唱到这里,我停住了。老华伯很安静地在听,他的胸部困难地起伏着,看我不唱了,他请求道:“继续,继续……”
于是我继续唱到:
“啊,上帝,
您总是那么从容,
您的智慧能洞察我的生命。
请惩罚我所有的罪行,
请安抚我受伤的心灵。
我不再麻木和无动于衷,
我要鼓起勇气,抛却旧梦!
彼岸一定有别样的风景。”
如果你听懂了这首歌,或者正确理解了歌词的意思,那么,你一定会感觉到,它像一把锐利的剑,深深地刺在你的心里。我看到,老华伯的表情不再那么痛苦了,他请求我:“继续,我,我在听!”
“我要从罪恶中清醒,
光阴就像流水一样匆匆而过,
听听那远处的钟声,
我正在渐渐接近永恒!
不再害怕那么多的惆怅苦痛,
我相信,
不管我的罪孽多么深重,
上帝都能用广阔的胸怀宽容!”
什么声音?是老华伯的牙齿在碰撞,“咯、咯……”他额头上的汗珠消失了,脸上的表皮似乎在收缩。他嘟嘟囔囔地,声音小得我必须趴下来才能听到,他说:“不管我的罪孽多么深重,上帝的胸怀都能……!”突然,他的声音大了起来,非常恐惧地说:“到达宽容需要多长时间?快,快告诉我!”
我说:“只要你有诚意,一会儿时间就可以到达。”
“时间不够了,我的罪孽太多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忏悔完,不可能,不可能。”
“上帝不是一笔笔计算的,如果你诚心忏悔的话。”
“不,我要把我所有做过的恶事都说出来,每一件我做过的错事,我都要一一忏悔。我还有时间吗?我什么时候死?告诉我。”
“你的丧钟已经敲响,你的坟墓也已经挖开。”
“已经挖开,已经挖开,噢,我的天哪,噢,上帝!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天,两天,一周……”
我在芬内尔农场曾经说过,总有一天他会祈求宽恕的时间,现在我的预言兑现了。
他接着说,“我没有时间了,上帝不会再宽限我几天,也不会宽容和怜悯我。死亡已经离我越来越近,魔鬼们已经准备挖我的身体,先生,您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您一定知道,有没有上帝。”
我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以我的幸福发誓,有一个上帝!”
“也有一个彼岸,一个永恒的生命?”
“当然,有上帝,就有彼岸,就有永恒的生命!”
“任何罪恶都将在那里受到饶恕?”
“是的,任何不可饶恕的罪恶都会在那里受到饶恕。”
“噢,上帝,最仁慈的主,他会饶恕我吗,饶恕我这么多可怕的罪恶?会吗,先生?他会吗?”
“祈祷吧,只要你真心诚意祈祷,他就会饶恕你。”
“他不会听我的忏悔的,太迟了,太迟了。”
“对上帝来说,只要真心诚意地仟海,任何时候都不迟。”
“我如果早听您的就好了,您对我说了那么多话,可我总是嗤之以鼻。我活了将近一百岁,可这么长的日子都像一阵风一样过去了。但是,这一个钟头却比我的一生还长,这才是永恒。我否认过、嘲笑过上帝,但是现在我感觉到了,有一个上帝,人需要一个上帝。好冷啊,怎么这么黑?像是一个无底的……宽恕……宽恕……”
他的眼睛闭上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着,他的呼喊是那么的刺耳,他的嘴张着,四肢都不动了,睫毛上的细绒不见了。看到此,老枪手叹息道:“我见过许多人在战斗中死亡,可是,像这样的死亡,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老华伯的呼救声把所有的同伴都叫过来了,我把手伸进老头的衣服里面,摸了摸他的心脏,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只是非常轻微、很长时间才有一次。我对大家说:“脱帽!这个时刻是严肃而神圣的,失落已久的儿子终于重返父亲的家园。祈祷,祈祷吧,现在,在这个令人感到万分沉重的时刻,在永恒的彼岸,所有的爱都在怜悯他。”
我们都开始祈祷,老枪手也不例外。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非常安静,一根细细的树枝在一只小鸟的脚下折断了,这声音非常清脆,犹如一棵大树折断了一样,打破了寂静。这只鸟儿轻轻展翅,叫声好似比大鹏还要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