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听到印第安人处死敌人后的欢呼声,很显然,他们认为不值得为一个懦夫欢呼。他们甚至连他的尸体都不愿再看一眼,就让它那么顺流而下漂走了。
“好太阳”走到我身边,问道:“我年轻的白人兄弟觉得我处理的还行吧?”“是的,非常感谢你。”我答道。
“不用这样。即使好太阳不了解你的愿望,他同样也会这么做的。这条狗根本就不配给他用刑。今天让你见识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敢。白人做坏事的时候胆子很大,可是到了展示他们勇气的时候,他们就像被追着打的狗一样嚎叫起来。”“你说的也不尽然,哪里都有勇敢和怯懦的人。”“没错,我并不是有意想要伤害你的,但是,各民族也没有强弱之分,仅仅只是肤色不同而已。”为了转移这个比较棘手的话题,我问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应该是埋葬克雷基·佩特拉吧?我和我的伙伴可以去吗?”“当然,即使你不先征求我的意见,我们也会请你来的。当时,在我和温内图去牵马的时候,你和克雷基·佩特拉谈过话。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呢?”“那次的谈话很严肃,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就坐到了一起。在谈话中我们惊喜地发现原来是同乡,所以后来的交谈一直是用母语。他把他经历的苦难都给我说了,也给我说了他有多么喜欢你们,还说为温内图而死是他的愿望。”“他为什么愿意为我而死?”这时温内图已经走了过来。
“当然是因为他爱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暂时先不告诉你。他的死应该是一种赎罪。”“他临死的时候,说的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他也提到我了吗?”温内图说道。
“是的,那是我们的母语,他让我对你永远忠诚。”“对我忠诚?可你那时还不怎么认识我!”“我当时对你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因为他也给我讲了你的事。”“你有没有回答他?”“我答应了他。”“那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请求,你成了他的继承人。你向他发誓要对我忠诚,饶恕了我的错误,我却把你当成敌人。我的刀子不管刺到谁的身上都是致命的,而你坚强的身体却战胜了它。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让我们做朋友吧!”“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做我的兄弟!”“我十分乐意。”“那就让我们在克雷基·佩特拉的坟墓前结盟吧!一个高尚的白人离开了我们,但他又给我们送来他的接班人。让我们的血液融入彼此的身体!相信我的父亲会同意我这么做的!”酋长把双手伸向了我们:“我同意。你们将会成为亲密无间的兄弟!”我们走到即将埋葬尸体的地方,先是询问了一下它的修建形式和高度,又要了几柄斧子。随后就和“三叶草”一起去了树林里,因为我们想制作一个十字架。当我们带着它回到营地的时候,哀悼活动已经开始了。红种人围在快要完工的坟墓前,唱起了一种单调又特别,而且极其感人的葬歌。
在温内图和他父亲的带领下,十几个印第安人正在忙着修坟。一个穿着奇特、身上挂着各种莫名其妙的物件的形体正在那里跳舞,舞步既奇怪又缓慢。
“他是谁?巫师吗?”我问道。
“没错。”塞姆点头答道。
“死者是一个基督徒,他们按照印第安人的习俗埋葬他!你有什么想法吗,亲爱的塞姆?”“你就忍耐一下吧,先生!这时候你可不要说什么反对的话!要不你会严重地伤害阿帕奇人的。”“可是对于这种假面舞会我一点儿都看不惯。”我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但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这些可爱的人们信仰大神,他们相信他们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是去那里了。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巫师跳的那些动作是有特定意义的,而且他们不会不让我们用十字架装饰坟头的。”我们把自己制作的十字架放在了棺材旁边,温内图问:“你们要把这个基督教的标志也立在坟上吗?我原本就想让你帮忙做一个十字架呢,因为克雷基·佩特拉的房间里就有一个,他总是站在十字架面前祷告,所以他的坟上应该有这个东西。应该把它放在哪里呢?”“竖在墓碑之上。”我答道。
“我会按照你们说的那样做的,你们坐下来吧,我会把这件事情办妥的。”这时,丽日过来了,她从石堡里取来了两个陶碗,拿到河边盛满了水,然后把碗放在棺材上。过了一会,我就知道了她这样做的原因。
现在,葬礼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好太阳”发出来了一个信号,哀歌声停止了,巫师也停了下来。“好太阳”走到棺材旁,开始了一番严肃的讲话,塞姆则轻声为我翻译。
“太阳每天都是东升西落;时间也都是在春天醒来,又在冬天入睡。人也不会例外,对不对?”“对!”四周响起一阵轻声的回应。
“但是,太阳落下去了,第二天早上就会露出来,冬天过去了,春天就会到来。我们的白人父亲克雷基·佩特拉是这样教我们的:人终将有一天会进入坟墓,但在死后他就会复活,在大神的国度里继续生活。他马上就会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了,因为他的灵魂已经去了那里。他的信仰是他的,我们的信仰是我们的。克雷基·佩特拉却教导我们,我们也应该爱我们的敌人,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兄弟,我们总是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但我们只要听从他和他的话,就总能从中得到好处。也许我们的信仰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还不能够很好地理解他而已。我们说,我们的灵魂将前往永恒的猎场,而他说的是天国。可我经常想,我们的猎场就是我们死后灵魂的住所,是不是这样?”“是的!”底下响应道。
“上面说的都是他给我们的教导,下面我要讲讲他的死。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健朗,当时他和我们站在一起,正要一同回家去。就是在这个时候,凶手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我的兄弟姐妹们,表达你们的哀恸吧!”低沉悲痛的怨诉声变得越来越大,腔调也越来越凄厉,最后变成了浸入骨髓的哭号。“好太阳”继续说道:“我们已经为他报了仇,但凶手的灵魂没能陪伴着死者,因为它很怯懦,无法追随他。我们的孩子打死了这个可恶的人,他的尸体顺着河水漂走了。虽然说克雷基·佩特拉离我们而去了,但是他的身体却永远地留在了我们这里。我们要为他建起一座纪念碑,让我们和我们的后代都记住他。他并不是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出生的,他经常给我们讲起他的家乡,那是一个长满橡树的国家。因此我们采来了橡树籽,将它们种在他坟墓的四周。这样,当它们慢慢长大的时候,他的灵魂就会从坟墓里出来。当这些橡树枝叶繁茂的时候,他的话语就会通过那些树叶传至我们,我们的灵魂便获得了荫蔽。他总是时刻为我们着想,时刻为我们操着心,即使离开我们,他也给我们安排了另外一名白人来到我们身边,接替他的工作。你们看到了,这是老铁手,他和克雷基·佩特拉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的知识和克雷基·佩特拉一样渊博,而且他是个战士。他用一把刀子就刺死了一头灰熊,只用拳头就可以把一个人打倒。好太阳和温内图好几次落入他手中,但他没有杀死我们,而是一次次地救了我们。他是咱们红种人的朋友,是不是这样?”“是!”“克雷基·佩特拉临终时的意愿是让老铁手做他的后继者,和我们呆在一起;老铁手答应了他。因此,让阿帕奇部落接受老铁手,像对待一位酋长一样对待他吧,让他把这里当做他的家乡。为了确认这一点,本来是要一起抽和平烟斗的。但今天我们可以不按照这个规矩,因为他将和温内图两人互饮彼此的鲜血,这样,老铁手就会和我们血肉相连。阿帕奇的战士们同意吗?”“同意!”底下的人群开始欢呼起来。
“那么,就让老铁手和温内图一起来到棺材这边,把他们的血滴在兄弟情谊的水中!”这就是歃血为盟!许多民族都流行这一个习惯,结盟的人或者喝下混合在一起的血,或者彼此喝下对方的血。在这之后,就意味着这两个人的关系将会变得亲密无间,就像是亲生的兄弟一样。
我们选择了第二种做法,我和温内图分别站在棺材的两边,“好太阳”先让温内图把他的小臂露了出来,在上面用刀子划了一个小口子,于是从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中流出了几滴血,酋长用水碗将其接住。我也一样,他用另一只碗接住了我的血。我们端起盛有对方鲜血的水碗,“好太阳”用英语庄重地说道:“灵魂就居住在鲜血中,从此以后,你们就要融合为一个灵魂。老铁手所想的,从此也将是温内图的所想;温内图的意志也就是老铁手的。喝下去吧!”我和温内图都一饮而尽,随后“好太阳”把水递给我,说道:“从此以后你就和温内图一样是我的儿子、你的事迹会传遍每个部落,没有一个战士能够超越你。你以后就是阿帕奇的酋长,所有的部落都会把你当作酋长一样来爱戴!”我的待遇升得多么快啊!不久以前,我还是圣路易斯的家庭教师,在这之后又成了测绘员,而现在已经被称为印第安人的“酋长”了!与之前所接触的大部分白人相比,我更喜欢这些朴实的印第安人。
“好太阳”结束他的话之后,所有的阿帕奇人都站起来,大声喊“就这样吧!”以表示赞同。随后“好太阳”又补充道:“现在,我们又重新拥有了克雷基·佩特拉,现在可以安葬死者了,兄弟们动手吧!”他指的是那些修建坟墓的战士。我让他等了一下,然后给他们说了几句话。接下来,死者的遗体被放进了坟墓里,印第安人随之将开口堵死。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印第安人的葬礼。我不愿批评他们在“好太阳”的引导下所做的一切,虽然他们的仪式让我不能理解。但不管怎样,他们渴望灵魂能够得到救赎,他们将它表达出来,虽然这种救赎只是存在于头脑中。
坟墓被封上的时候,印第安人又唱了起来。直到最后一块石头填好,人们都开始回去做自己的事情,马上就是吃饭的时间了,我受到了“好太阳”的邀请。
他住在石堡里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里面布置得非常简单,但是墙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武器,这深深地吸引了我。丽日一直照顾着我们的吃喝。我发现,她非常擅长于做印第安的食物,我们并没有说很多话。红种人本来就习惯于沉默,更何况今天又说了很多的话,所以,如果有事情要谈论的话,最好留到以后再说,并且吃完饭后天已经黑了。
“我的白人兄弟想休息,还是和我一起出去走走?”温内图问我。
“一起走走吧。”我说,可我并没有问他去哪里。
从石堡上下来以后,我们走到了河边。这正是我意料中的:以温内图那样深沉的性格,他一定会再次到他老师的坟前去。我们在那里并肩坐下,温内图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什么也没有说,而我也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来打破这份沉默。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我所见到的阿帕奇人不是都住在石堡里,石堡虽大,但是也装不下所有的人。只有“好太阳”和他最出色的战士及其家属住在里面,这应该就是阿帕奇人的政治中心了。他们有的人负责放牧马群,时常是居无定所,他从这里向他的部落发号施令,也从这里去查看称他为酋长的部落。
不住在石堡里的美斯卡莱罗人,在葬礼结束后就离开了,只有那些奉命看守奇奥瓦人缴来的马匹的人留了下来,马匹都在附近吃着草。我和温内图坐在那里,并没有人看见我们。第二天,墓的四周果真种上了橡树籽,直到现在那些树还在那里。
终于,温内图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老铁手你会忘记我们以前是敌人吗?”
“那些事情我都已经忘记了。”我向他保证。
“但有一件事你不会忘的。在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父亲曾经侮辱过你,他曾向你脸上吐唾沫。”“这个你没有必要担心,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可事实已经证明了这点。我当时并没有对你的父亲发火。如果我生气的话,难道会不举起拳头吗?”“是的,我们后来想想也觉得很奇怪。”“我自己把唾沫擦掉了,就代表我已经原谅了这件事,我们不要再提它了!”“这份情我会记着的,我的兄弟。你对我们的风俗还不够了解,没有一个战士愿意去承认他犯的错误,酋长就更不行了。好太阳知道他做得不对,但他不可能去请求你的原谅,因此温内图替他的父亲请求你原谅。”“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互不相欠,因为我也侮辱了你们。”“什么时候。”温内图问道。
“我的拳头难道不是吗?”
“那是在战斗之中,不算是侮辱。我的兄弟非常高尚,这点我们会永远记住的。”“我们说一些其他的吧!今天我成了阿帕奇人,那么我的三个伙伴呢?”“他们还不属于我们部落的人,但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明天我们要和他们抽和平烟斗,在你们的家乡大概没有这个吧?”“是的。凡是信仰基督教的人们不需要进行什么仪式,就都是兄弟。”“兄弟?他们之间不会发生争端吗?”“也有。”“那么你们那里并不比我们这里好多少。你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呢?”红种人并不经常问这种问题,但温内图可以问,因为他已经成为了我的兄弟,他需要了解我。但他的问题不只是出于好奇,而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来这里寻找属于我的幸福。”我解释道。
“幸福?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幸福?”
“财富,但我……”当我说第一个词的时候,他松开了一直握着我的手,眼睛里闪出光来。我知道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有点儿看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