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再见,蓝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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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再见,蓝澄海(9)

但我听到了换气扇低沉的响声。循着灯光望去,是最后一间舞房的换气扇发出的。我往前走去,第一道门紧锁,第二道门竟是虚掩的,从里向外透出微弱的亮光。光线如此微弱,完全被走廊的光线所覆盖。

我把头探近门缝,一种生机勃勃的声音恍若从密集深处传来。咚!咚!咚!是脚掌击落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时起时落,富有节奏感。伴随着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

我轻轻再推开一点门缝。门仿佛重新开启,白光和音乐倾涌而出。一个女子舞动的倩影如电影镜头般闪现在眼前。

舞房的照明灯只开了中间两盏。光亮流泻而下,圆锥形的光柱仿佛舞台灯光般在地板上扩散出光晕。室内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女子在半明半暗中来回舞动。变幻的舞影把光束切割成凌乱的碎片。光影交替,如梦如幻。好像每个舞姿都吸足了光的能量,具有震憾心灵的力量。

我屏气凝神,全身神经都被她的舞姿牵动起来。我定定眼睛,想看清她的面容。但舞步快速变化,我始终捕捉不到。

片刻之后,女子移步到光束底下,轻轻扬手缓缓转身,作款款细步。我的眼睛仿佛早晨醒来被猛烈阳光撞击。

纪美!

姣好的容颜,嘴唇紧抿。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恰当的时间露出浅浅的笑容。再看女子的眼睛,是清澈的,明亮的湛蓝的。一股温馨朦胧、来自少年时代的记忆重又潜入我的脑中。

纪美!是纪美吗!?一阵巨大的坍塌感和罔失感灌顶而下,重重袭击我的身心。我退至墙角,仰头闭目,内心激烈起伏。

“澄海,澄海。你别不高兴呀。”

六月一个阳光稀薄的午后,稻田上空充满稻秸秆焚烧的烟雾和焦味。干燥皴裂的泥地,一丛一丛整齐有致的稻茬。

我和母亲发生争执,从家里跑了出来。纪美追上我。我坐在田埂上,一声不响。

父亲!父亲!为什么又是父亲。我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纪美陪我坐在田埂上,不时地安慰我。有时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声音极轻极轻,几乎听不见。

“澄海。”她忽然站立起来,对我微微一笑,“别不开心啊。我给你跳支舞怎样?”

我记不清她给我跳的是什么舞。甚至是不能将之称为舞蹈的。纪美从来没有学习过舞蹈,她只是临时发挥,靠想象和对曾经看过舞蹈场景的记忆,她就那样动作笨拙地在我面前挥动四肢。轻轻扬手,缓缓转身。却给了我那一年最好的心情。抑或是很多很多年。后来,她被稻茬绊倒,我们哈哈大笑。我几近笑得肚子疼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深感惋惜和遗憾。像纪美这样的女孩应当是要学会一点舞蹈的。有那么几天时间,我几乎日夜思想,如果纪美能跳上一段优雅的独舞,那该有多好。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直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她,对她说“你应当学一点舞蹈”,一次都没说出口。她死后,这个想法便永远地成为整个少年时代的憾事。

回过神仔细倾听,练舞房内已无声响,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亦消失。我贴近门缝重新探望,两束圆锥形光束仍亮着,女子却不见踪影。我稍稍往里侧头,看到令人呼吸急促的一幕。

在第二盏光束边缘,女子背对着,徐徐褪下白色芭蕾舞服。修长纤瘦的脊背在光束中闪闪发光。白色胸衣带子如闪电般逼迫眼睛。我的喉咙干涩作响,心头微微摇颤。稍一闭目,纪美的影像便又浮现。

啪!

糟糕!我的一支画笔仓促落地。

“谁?!”女子警觉地猛回过头。

我连笔顾不得捡,拔腿就跑。也不敢多跑,在走廊转角贴墙站住,静观其变。女子没有追出来,她胸口捂着衣服,探出头朝走廊四处望了望,随即关上门。

5

回到宿舍,我几乎是心神不定,魂不守舍。一是为无意的窥视感到不安。二是我久久不能忘记女子的姿影和眼睛。特别是那双眼睛,几乎和纪美的一模一样。清澈、明亮、湛蓝。纵使远远看着,亦能感受到眼睛深处散发的令人伤感和惆怅的气息。还有她的眉毛、鼻子、嘴巴、耳朵,这一个个鲜丽的器官,以及一笑一颦,无不是纪美的影子。睁开眼时,女子在灯束下舞动的姿影化成无数凌乱的碎片,撞击我的眼睛。一旦闭上眼,便是纪美踩着舞步在我脑中翩跹起舞。在这种一睁一闭中,两人的容颜、姿影、笑靥交替出现,使我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