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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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如何研究诗歌与文艺[1]

严格地要讲研究,是属于科学范围内的事。把一种或多种事物作为对象,细心地加以解剖或分析,抽绎或提炼,归纳或综合等等,主要地是在阐明对象的实质、属性、关系,或其发展。科学的门类很多,然而在方法上没有什么不同。把诗歌与文艺作为对象而加以科学式的研究,那是真正意义的“文学”或美学。这范围太广大,太专门,不是我现在所要叙述的,事实上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叙述。

我接受了这个题目,所担负的任务是:为年轻的朋友们的方便,就我自己的经验,写一点关于诗歌与文艺方面的心得。或者更贴切地说,是写出我如何学会了做诗歌与文艺工作,以供诸有同一志愿的年轻朋友的参考而已。

从前的人说“诗有别才”或“诗有别肠”,仿佛做诗做文艺工作的人要有一种特殊的天才。有这种天才便可以成为诗人或文艺家,没有便不要乱想。这种见解相当普遍,不仅中国有,外国也有。但我根据自己的体验对于这种见解是否认的。我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才能,我也不相信我们同时代的诗人有谁有什么生来就会作诗的本领。一个人的成就主要还是由于后天的教育和学习。被教的是什么,自己所努力学习的是什么,你便被陶冶成为什么。这是确切不易的。资质上的高低虽有,特别适宜于某一种范型的资质,我相信不一定是那么确切地存在的。一个人在年轻时的可塑性最大,一个人要成为什么,主要就在年轻时的教育。

我之所以倾向于诗歌和文艺,首先给予了我以决定的影响的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姓杜,她长于刺绣,对于诗歌有偏爱。在摇篮时代一定给我们唱过催眠歌,当然不记忆了。但在我自己有记忆的二三岁时她已经把唐人绝句教我暗诵,能诵得琅琅上口。这,我相信是我所受的诗教的第一课。学过音乐的人便知道,音乐教育当从小儿时入手,愈早愈好。诗的言词的韵律是音乐性的东西,能从小儿期入手,自然也是很合乎理想的。从中外的史实看来,凡是有成就的诗人或文艺家,大抵有嗜好文艺的母亲。原因就在他在很小的时候便由母亲受到了诗教,但和母体的遗传因数,我相信是没有什么先天的关系的。

母亲要这样教我们,当然不是我们的主观上所能如何的事,不过我们对于后一代的陶冶,却可以从这儿得到一个养育文艺家的步骤。

幼时我自己所受的教育,完全是旧式的。读的是四书、五经,虽然并不能全懂,然而也并不是全不懂。像《诗经》那种韵语,在五经中是最容易上口的。四书也并不怎么深奥。这些古书的熟读,它的唯一的好处,便是教人能接近一些古代的文艺。而我们当时,除四书、五经之外还要读些副次的东西,便是唐诗、《千家诗》、《诗品》和古文之类。结果下来,在十岁以前我所受的教育只是关于诗歌和文艺上的准备教育。这种初步的教育似乎就有几分把我定型化了。

十岁以来才接近新式的教育,然因初次变法,任科学教育的多不能胜任,不能引起自己的兴会,因而只好愈见朝文学一方面跑。在二十岁后曾经决心抛弃文学,并且在海外受了严格的新医学的训练。主要还是幼时教育的影响太深,结果医学终于没有学成,仍然回到了文学的领域。

我自己这个经历给我一个坚确的信念,一个人要想成为什么,最当注意的是二十岁前的教育和学习。二十岁前所读过的书和所接近过久的人可以影响你一辈子。因此假使有志于诗歌和文艺的创作,那在年轻的时候就必须多读这方面的书并多接近这方面的人。从这里汲取技术训练和生活方式,大约在不知不觉间你便走上了文艺家的路了。

文艺是言语的艺术,因此言语是必要的工具。你总要能够采择言语,驾驭言语,造铸言语,自由自在地把言语处理得来就像雕刻家手里的软泥、画家手里的颜料一样,才能够成功。对于一种言语的习得是有生以来便开始了的,假使幼时便有机会或有意识地早在这方面用功夫,习得了对于一种言语的敏感性和操纵力,那差不多是终生也不会忘记的。但也要时常练习才行,丢久了,和其它任何技术的工具一样,自然也就生了。自己本国的言语必然是天天都在练习的,丢生的危险倒也较少,除非久居国外或久被囚禁窜逐。

表达言语的工具在中国却还须要更费力地在文字上学习,这比起欧美的作家来可以说是多了一层困难。欧美的标音文字和言语的距离,相隔有限,能驾驭言语,差不多同时也就能驾驭文字。在中国目前却不能够这样。因此,在文字上的学习,只好还要多破些工夫。中国文字有一天彻底地拉丁化了,那情形就可两样了。在目前驾驭方块字是很难的一件工作,在方块字形中要能使它流线型化,然后才能成为文学的语言。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够达到目的,我也说不出什么巧妙的办法。在旧时学诗文,平仄四声是必须学习的,在方块字未废之前,我们要求得字和音雅——也就是近代语的流线型化,平仄四声似乎还是应该学习。尤其是诗歌,虽然现行的新诗没有以前的律诗那样的严,但毫无问题也有它一定的音律,在道理上还是应该向平仄四声去讲求的吧。

读外国作家的东西很要紧,无论是直接阅读,或间接地阅读负责的译文,都是开卷有益的。据我自己的经验,读外国作品对于自己所发生的影响,比起本国的古典作品来要大得多。古典的文言作品,因为作品的内容和我们隔离了,成为了化石的状态,很难得挹取新鲜的启迪。就是古口语形态的元曲和明、清小说都觉得好像看远代族谱一样了。但外国的东西也应该选择近代的作品,中世纪的东西和我们没有缘,倒是古代人类还很年轻的时候,愈邃远的倒好像愈好。希腊的叙事诗和剧诗,希伯来的《旧约》,印度的史诗和寓言,中国的《国风》和《楚辞》,永远会是世界文学的宝库。原因大概是那些作品最贴切到了文学的本质。它们是忠实的群体生活的反映,它们和口头语没有多大的距离,简切了当,教人为善,这些大概就是使它们所以不朽的原因吧。

忠实于生活是绝对必要的。要多方面观察,要多作体验,要使自己的生活有意义,对于别人,要能够有绝对的利益。诗歌和文艺是生活的反映和批判,你没有客观的观察,你不能够反映人生。你没有主观的体验,你不能够批判。那你写出来的东西可能根本就不成其为诗歌或文艺。

在作客观的观察上,无论是活社会的资料,或学术上的知识都是必要的。纯粹的抒情诗人或许可以无须乎怎样丰富的经验和渊博的学识,但如说到近代小说和戏剧的创作,那就非有这些条件不行的。作为一个近代的小说作家或戏剧作家,那差不多须得要你具备着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头脑,虽不必是整套的百科全书,而是要你在百科之中的某一科,或一科之中的某一部门,具备着专家的识见。这非有研究是不行的。非切实地下些苦工是不行的。

在作主观的体验上,那是在一切的生活方面都须得体验的,无论是内在的生活或外在的生活。内在的生活要下根得深,外在的生活要布叶得广。外在的生活愈布叶得广,内在的生活尤须愈下根得深,不然自己会动摇不定,会被客观压得窒息。文艺家仿佛如宗教家所幻想出的神明,他须得化一身而为千百亿万身,也须得合千百亿万身而为一身,在作品上千变万化。但你自己总须得要有一个主宰,非有这一个主宰是绝对不行的。譬如我们在小说或戏剧中要作奸恶描写,我们在内心上不用说要得体验一遍,而且必要时在外形上也须得体验一遍。不那样你所写的东西便不生动,而且根本也就写不出来。写出来了,写得很生动了,浅尝的人往往认为所写的便是作家自己。假使真是那样,岂不糟糕!不然的,作家尽管体验奸恶,刻画奸恶,塑造奸恶,而他有超越乎奸恶者的立场。那便是他的生活有千仞万仞的深根的稳定。

内在生活的深根是什么呢?我的主意是说一个作家要有正确而坚强的信念。这是做人的基本条件,同时也就是做文章的基本条件。文就是人,你是什么样的人便写出什么样的文,也就如是稻粱种子发而为稻粱,是松柏种子发而为松柏一样。有时凭着技巧可以作些类似的拟态,但骗不了内行,而且也骗不了外行的老百姓。能吃不能吃,能用不能用,是老百姓们判断价值的标准。老百姓不会让自己的田老种稗子,让自己的山老栽杂木的。

信念要怎么样才算得正确,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古今来的历史差不多也就为着这个问题在作斗争。跟着时代的进展,有种种相异的姿态和相异的内容。但大体上说来,不外是利他主义和利己主义的冲突,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冲突。植根于利己主义或个人主义的作品,无论它有怎样高妙的技巧,我相信它是害人的东西;技巧愈巧妙,害人的程度愈猛烈。这种有毒素的文艺也就和所谓“毒药”一个名词一样,虽然也叫“药”,其实已经是“毒”了。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离开了社会不能生存,因而只有相爱相利以维持集体的安全进步,是巩固社会的韧带,也就是护卫人生的韧带。相爱相利的基本步骤是在利他,各能尽自己的力量以爱利人,各便应自己的分得而受人爱利。人类社会事实上是依着这个中心思想进化了来的,同时也和一些远心作用斗争了来。只是时代不同,人类的知识悬异,在过来的时代对于这个中心思想的认识,便有深度、广度、密度、明度上的不同。而对于这思想的实践与方法,不用说也是千变万化的不同的。但尽管是怎样不同,而有这一条中心思想的脉络流贯着,是无可推动的事实。人类有旧的遗产可以承继,过去了的作家或作品能保有其长远的光辉的,从这儿可以得到究极的说明。

思想应该指导一切,这利他的集体的思想应该指导一切,要做为一个诗人或文艺工作者必须彻底地活在这种思想里面。以这种思想为信念,为自己的灵魂,发而为文章,然后才能够成为真正的诗歌与文艺。在一个时代里面,对于最大多数的人有最大益处的东西,才能是最善的东西,最真的东西,最美的东西。无正确的思想便无正确的生活,无正确的感情,无正确的方法,因而也就无正确的诗歌与文艺了。

世人有把思想与创作看成两截的,以为作家只要有现实的创作方法,不必一定要有明朗的进步的思想,甚至思想与创作方法可以相背而驰。我看这是把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的例子误解了。巴尔扎克是法国的保皇党,而他的作品写出了法国统治者的必然崩溃;托尔斯泰是基督教式的无抵抗主义者,而他的作品是帝俄时代的明镜。这并不表示思想与创作方法的可以不一致,而是表明他们的一致性还不够。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并不是个人利已主义者,他们的思想是在利他,在先行思想的暗昧中他们都是摸索着了比较正确的线索的,是时代限制了他们,他们没有享受到高度烛光的水银灯的照耀。然而尽管是在暗中摸索了来,他们是摸索着正路的,所以他们的方法得到相当的正确,而作品发抒着光明。但假如他们早得到水银灯的照耀,那他们的创作不会是愈加有光辉的吗?因此我要强调这一点,思想与创作方法必须一致,作为一个作家必须把思想、生活、创作打成一片。人不是照相机,不能说毫无主观,便可以把客观世界忠实地摄取得下来。就是照相机也还须得有人调度,如无人调度根本不会发生作用,调度不良也必然要生出歪曲。人是照相师和照相机合为一体的,分不开来。照相师糊涂了,照相机会自动地产生优秀的作用吗?这是不可能的事。

所受的字数限制已经超过了,所写的东西回想一下,似乎很含糊,有点不得要领。我把意思再综括一遍吧。

一,要想成为一个诗人或文艺家,必须有正确的思想以指导自己的生活,这思想应该是利他的集体的,而与利己的个人主义的相为水火。

二,要作为一个作家,尤其是近代的小说家、戏剧家,必须有多方面的知识和体验,现实社会的或文献上的研究,在自已所企图表现的范围内,必须彻底。

三,言语文字必须熟练,要力求其大众化,近代化,明确化,精洁化,要绝对地能操纵自如,并不断地采用或制造新武器。

四,多读文艺方面的书,近代的欧洲大作家的作品是好的模范,必须能多读或采一二种精读。

五,一切准备应赶着在年轻的时候着手。多写作,多改润,多请教,少发表,不要汲汲于想成名。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八日

注释

[1]原载1944年4月16日重庆《新华日报》。1945年2月收入重庆青年生活社《怎样自我学习》。1947年2月收入上海大学出版公司《沸羹集》。1961年10月编入《沫若文集》第13卷。现据《沫若文集》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