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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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诗歌的创作[1](1)

卅年四月二十七日,曾在抗建堂讲此题,今根据当时的记录把它整出,以供初学写诗者参考。

诸位要兄弟来讲“诗歌的创作”,老实说,我对于这个问题是没有十分的把握的。我虽然也写过些诗,但从没有写过诗歌的方法论。这和作诗是另一回事。因此,我讲出来的东西恐怕有点文不对题,对于各位不一定会有什么帮助。我尽我自己的一点菲薄的经验来讲讲吧。

刚才老舍先生讲过,“做小说不是容易的事情。”这话是很正确的,我们对于任何事都不要把它看容易了,因为山上还有山,人事的进步是没有止境的。但你们如果问我,诗是怎么样呢?做诗究竟容不容易呢?我可负责地说说做诗是很容易的,不过做得好,做不好,那是另外一回事。

照文学发展的程序来讲,诗歌是最原始的东西,最早的文字是诗歌。诗歌发展到了某种阶段的时候,才知道尊重散文。由散文更进一步才产生了有组织严密的小说或话剧之类。所以,原始诗歌就好像原始的单细胞动物一样,极其简单。我记得法国人格洛舍,所著的一本叫着《艺术之起源》,其中也论到诗歌的起源。他引了原始人的诗歌来做例子,有一首诗是澳洲西北部的土人所唱出来的,是嘲笑一位跛脚的人。

那诗是——

哦,那是什么脚哟,

哦,那是什么脚哟,

你这浑蛋有的袋鼠脚哟!

袋鼠是前脚短,澳洲特产的动物,就以这样简短的两三句便组织成了一首讽刺诗。这似乎已经够简单了,但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只消一句话便可以成为一首诗。例如:

酋长是不晓得害怕的哟!

据说这是南美洲的波多古朵人赞美他们的酋长的歌,只把这样简单的一句反复唱出,便自然成了节奏。

事实上还有比这更简单的诗,只消把一个名词,反复地唱出,便可以成为节奏了,比如,我们唱“菩萨,菩萨,菩萨哟!菩萨,菩萨,菩萨哟!”我有胆量说,这也就是诗。你们在笑我吗?我就举一两首和这相差得并不多远的很有名的诗给你们听吧。

日本的东北部有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叫作松岛,那是一个海湾,海湾中有很多的小岛子,岛子上都有些矮小的松树,在日本往年是称为三大名胜之一。日本有一位俳人叫芭蕉的,很有名,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俳句,什么叫俳句呢?这是日本的一种很简短的诗式,只消用十七缀音,构成“五、七、五”这样的三句。往年曾经介绍到中国来过,被人称为“小诗”。欧洲有过一批好奇的人,也尝试过,想把这样的形式输入到欧洲去。能做这种俳句的,在日本就叫着俳人。芭蕉是很有名的俳人,在日本差不多是妇孺皆知的。他也确实做过一些很有味道的俳句,在那样简单的形式当中,能够含着相当深刻的情绪世界。据说他到了松岛,为松岛景致的美给打动了,他便作一首俳句。只是:“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呀!”

仅仅叫了三声松岛,你们说,是不是容易呢?这可以说是一个名词的诗。和这相差得并不多么远的,在我们中国也有一首,而且也非常的有名,那便是赞美孔子的诗,我念给你们听吧。

大哉孔子,孔子孔子,

孔子以前,既无孔子,

孔子以后,又无孔子,

大哉孔子,孔子孔子。

这虽然稍稍加了一点说明语,但在本质上不是和芭蕉喊三声松岛,我们普通人喊三声菩萨一样吗?

不要笑吧。在这儿可以发现诗的本质,也可以发现做诗的秘诀。诗实在并不是好神秘的东西,只要你有真实的感情,你心里有了什么感动,你把它一说出便成为诗。为你自己,你可以不必多加说明,但要使别人明白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感动,你是须得加些说明上去的,那样,你的诗便自然要长长了(上声),而且也可能生出一些变化来。

把刚才说过的“袋鼠脚”那首诗拿来做例吧,那只是一句感慨语的重叠,加上一句说明语,而这说明语是加在最后的。这是一种形式。你假如把说明语加在最前头去,怎么样呢?可以的。也假如加在当中又怎么样呢?也可以的。还是从格洛舍的书里面再引两首原始人的诗吧。

现在谁个还能够杀我?

我纹了身呀,

我纹了身呀!

这也是澳洲土人的诗,因为一个男子纹了身,他自己感觉英勇而愉快,便这样喊了出来。你能说它不是诗吗?这是把说明语加在最前头的。

又有一位澳洲土人,要到英国去,由他的亲戚朋友们到海岛上去送行,反复唱着一首送行的歌:

凄凉的船呵要飘到哪儿去?

我是不会再见我的亲人了,

凄凉的船呵要飘到哪儿去?

这诗趣是够浓的,说明语是加在两句的当中。就这样仅仅三句的编配,便可以有三种不同的方式,诗也就渐渐地会复杂起来了。

我们中国古时候的人,对于诗下过一个很周到的定义,那就是有名的《毛诗序》上的几句话。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不仅把诗的本质说得很恰当,而且把诗歌、音乐、跳舞是三位一体的东西,也在简单的几句话里面包括尽了。

这话如要加以解释的话,便是说:诗是意境的表达。心里面一起了什么感情,便每每要用言语来表达它。感情太强烈或者延长了的时候,言语的表达感觉着不够,便要发出些不一定是言语的惊叹,而反复地拖长声音唱起来。唱起来了,有时候更不知不觉地便要手舞足蹈。

人是谁都有感情的。你只要一受到什么刺激而发生了感情,加上了时间的延长而成为了情绪,你是会说话的,你是有喉舌的,只消把它说出来就是诗,这可不真是容易的事吗?

不过,文艺活动是随着人类的进化而向前发展的,在发展的途中,不断的分枝,不断的演化,就如像从单细胞动物发展成为了五花八门的动物界一样,不仅诗歌、音乐、跳舞,完全成为了不同的部门,就是诗歌本身也不完全是那样原始的形态了。

古时候每种诗都是唱出来的,必先有口头的文学,然后才有竹帛的文学。因而诗与歌不可分。但到后来,这两者也就逐渐起了分化,诗与歌已经是判然的两种形式了。大体上说来,直接表达感情,音韵的成分比较外在的便是歌,间接刻划情绪,音韵的成分比较深入的便是诗。我这样分法也很含混,有时候在两者交界的地方实在也分别不出来。就如像单细胞的原生物,你到底说它是动物还是植物,有时候连专家也感觉着棘手的。不过诗与歌确是分化了,我们把配着乐谱的歌和极端散文化了的诗一对照,便可以感觉到它们的差别。

歌似乎快要脱出文学的范围,而转入音乐的范围,有好些歌词,唱起来虽然很好,而文学的价值却并不怎么高,评剧和各种地方剧的唱本便是极好的例证。那些唱本唱起来尽管感动人,但那文字上却有好些是不通的。诗也可以谱成乐谱,但它不是乐谱的附庸,并不依靠乐谱的存在而存在,而好的乐谱怕也只能把诗中的情绪世界翻译成音乐,它俩可以两口独立,不然那附庸式的乐谱也是没有多么高的音乐的价值的。

诗愈朝现代走,外在音韵的成分愈见稀薄,古人所遵守的严格的平仄规律与脚韵逐渐地遭了扬弃,竟达到了现代的散文诗的时代。诗是更加自由,更加裸体化了。因而现代的诗人便发生出诗究竟应该用韵,还是不应该用韵的问题。但这所说的韵是限于外在的韵尤其韵脚在说,如是广义的节奏情调的那种韵——所谓风韵、气韵之类——那是诗的生命,诗是不能没有韵的。

外在的韵是语言文字的音乐性,认真说,这是附加于诗上的一种东西,而不是诗的本身,诗的本身乃是情绪的潮流,它是有抑扬起伏,轻重急徐,回旋反复的。这和言语文字的音乐性容易合拍,故尔古代的诗都有外在的韵。不过这两者究竟是两种东西。毫无诗意的内容穿上了铿锵的衣裳不能成其为诗,反之,诗的意境十分充足,即使不穿上铿锵的衣裳,而它依然是优美的诗。故歌要多靠外在的韵,而诗却不必靠外在的韵。不过它俩也不是完全的对敌,诗和外在的韵如起了有机的化合,那倒是很理想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