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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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民族形式”商兑(2)

封建的社会经济产生出了各种的民间形式,同时也就注定了各种的民间形式必随封建制度之消逝而消逝。中国的封建经济早就在进行着它的下坡路,因此中国的民间文艺也早就达到了它的下行期,我们承认它在民间的势力依然大,但并不承认它的势力毫未动摇,如门神已经很少人张贴的一样,民间艺人和民间文艺各种形式的演出机会,在乡间已经是很少很少的了。有趣的是这种艺人和演出机会反而在都会里倒要多些,这当得怎么说明呢?很简单。也就如有价值的古董都集中在城市里的一样,它们是靠着满足都会有闲人的古董癖或猎奇欲而存在着的。外国人到中国来,也每每为这猎奇欲所驱使而搜集各种各样的废物,百折罗裙面在梭发椅上,花衣补褂张在客厅壁间,小脚穿的绣花鞋,幼儿戴的猫猫帽,和着一些泥人木偶,杂陈在壁炉的上缘,这样陈设着也有他的风味,但除掉这样的利用外,是无法恢复它们的使用价值了。民间形式的文艺并未没落到绣花鞋和百折罗裙的程度,不过已相隔不甚远。我们现在来利用它们,其实乃是促进他们的升华。中国女人的脚完全脱掉了脚带的束缚,绣花鞋便失掉它的效用;中国民众的知识如完全脱掉了封建制度的束缚,一切民间形式也同样的会失掉了它们的效用。我们现在是在尽力扬弃我们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命运的,把这些和时代精神盛在民间形式面里去教育民众,宣传民众,民众获得了这种精神,结局是要抛弃那种形式的。旧瓶的形式如其本身含有若干艺术价值,尚可作为古董而被人保存,如其本身并没有具备这种价值,即使是用来盛过一次极新极新的美酒,也挽救不了它那将被抛弃的命运。

民间形式的利用,始终是教育问题,宣传问题,那和文艺创造的本身是另外一回事。就如教书和研究是两件事的一样,教书要力求浅显,研究要力求精深。一方面以研究来提高文化的水准,另一方面则靠教育来把被教育者提高到研究的水准,二者是必须同时并进的,不能专事牵就,把研究降低或停顿,那样便决不会有学术的进步。文艺的本道也只应该朝着精进的一条路上走,通俗课本,民众读物之类,本来是教育家或政治工作人员的业务,不过我们的文艺作家在本格的文艺创作之外,要来从事教育宣传,我们是极端欢迎的。他在这样的场合尽可以使用民间形式,若是他能够使用的话。有些人嫌这样的看法是二元,但它们本来是二元,何劳你定要去把它们搓成一个!不过一切的矛盾都可统一于国利民福或人文进化这些广大的范畴里面,如你一定要一元,尽有的是大一元。

其次,民间形式的被利用固然可以说是由于它们是“中国老百姓所习闻常见”,但这“习闻常见”的对象并不是民间文艺的本身,而实在是民间文艺的演出。所以民间文艺的被利用,还是以民间艺人的被利用为其主要契机,这点我们是不可看掉的。中国的文盲症,无论你任何通俗的民间形式的文艺,都不能直接克服。这儿全靠着各种的艺人为媒介,这些艺人在抗战期间自然是应该动员起来的,而且他们的培植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他们大多数是具有天才的人,只是开始培植他们的艺道时是走向民间形式去了,便不免形成一种偏向。由于这些人的本领和价值,民间形式无形之中便增加重量。例如新打的鼓词如《骂汪》和《武汉秋》之类,拿文艺的价值来说,事实上是很平常的,然而出自山药旦和富贵花的口里,被鼓音的抑扬,身手的动作所随伴,便非常的动人。这种人的要素,每每被人算在民间文艺的账上,这是应该打个折扣的。宣传人才不易多得,新的宣传人才更不易养成,民间艺人的价值实在值得尽量的使用,也可以说是为了便利他们,才有民间文艺的利用的。更可以说同样的民间形式,依其艺术部门的不同,而其利用价值亦大有差别。音乐部门的民间形式比起文学部门的民间形式来,利用价值便要大得多了。最显著的是旧剧,各种唱本连辞句都不通,然而唱起来却也很能动听。绘画部门的民间形式如连环画,其利用价值也很高,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本身便能把文盲症克服。

文盲症的克服,这是中国教育的根本问题。本来在目前是有比较良好的工具可以使用的,便是新文字的推行。这项工作,近来连张一麐老先生都极力赞成了,但有好些人到现在都把它视为危险的东西。他们担心新文字推行了,中国的固有文化便会消亡,其实那完全是杞忧。不仅中国文化的精粹成分将由新文字更普遍地传播而绵延下去,就是旧文字本身也永远是不会消灭的,巴比伦的楔形文、古代埃及文、希腊文、拉丁文等,何尝消灭了?倒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文盲定会消灭,到了那时候尊重旧文字,认识旧文字的人,必比现在更加认真,是断断乎可以预言。现在号称认识旧文字的人,仅靠着习惯上的使用,认识其表皮而已,无论由中国文字的进展上,或与别国文字的比较上,都少有人作精深的研究。而他们有好些人却兢兢于保存国粹,深恐中国国粹一旦会粉粹,中国国粹是那样脆弱的东西吗?

教育的根本问题如能得到解决,可以排除无数的困难,许多加于新文艺上的谴责,本来是不应该专怪文艺作家的,也可以解消了。最大的谴责,不通俗,不能与大众接近,更不能全由作家方面来膺受。新文艺比较起士大夫形式的旧文艺来,已就够能通俗了,但即是最通俗的民间文艺又何尝与文盲大众能够接近?事实上有好些所谓通俗文艺,比较起新文艺来,还远远的不通俗。因为它们爱袭用陈语,爱驱使古典,那种藻饰多是文言的成分,尤其是夹韵文的弹词鼓词之类,被韵脚和句法所限,是更和旧文言接近的。总之,把教育家所应该做的事体要文艺家去做,已经是求全;把教育上的缺陷斥为文艺上的缺陷,那倒是真真正正的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