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集
16027000000061

第61章 论节奏[1]

抒情诗是情绪的直写。情绪的进行自有它的一种波状的形式,或者先抑而后扬,或者先扬而后抑,或者抑扬相间,这发现出来便成了诗的节奏。所以节奏之于诗是她的外形,也是她的生命,我们可以说没有诗是没有节奏的,没有节奏的便不是诗。这节奏在诗的研究上是顶大的一个问题。也就是美学上的一个顶大的问题,我现在来研究这个节奏罢。究竟节奏的性质是怎么样?他的发生是如何?那一种节奏是诗的?那一种节奏不必便是诗的?这个问题我们在下面逐次讨论下去。

本来宇宙间的事物没有一样是没有节奏的:譬如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四时代序,这便是时令上的节奏;又譬如高而为山陵低而为溪谷,陵谷相间,岭脉蜿蜒,这便是地壳上的节奏。宇宙内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死的,就因为都有一种节奏(可以说就是生命)在里面流贯着的。做艺术家的人就要在一切死的东西里面看出生命出来,一切平板的东西里面看出节奏出来,这是艺术家的顶要紧的职分,也是判别人能不能成为艺术家的标准。在寻常人看来,甚么东西都是死的,连活着的东西都是死的,因为他自己只是一个走肉行尸。

一口说是节奏,但也有种种的不同。譬如一枝芦草在微风中动摇,你看他才偏到东去,又回复到西来,才回复到西来,又偏倒到东去,也就好像一个诗人在摇着头,念着狠适意的诗歌一样,这便是一种节奏。这是从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得出来的,这叫着“运动的节奏”(Bewegungsrhy thmus)。又譬如一脉清泉从山涧中流出,他一面洗,一面吐出他清脆的琮的声音,这就好像在幽居之中有一位美人在弹着钢琴一样。这不消说也是一种节奏。这是从我们的耳官可以听出来的,这叫着“音响的节奏”(Tonrh thymus)。大概的节奏可以归纳成这两种,而这两种节奏也绝不是完全独立的。譬如音响的节奏,他同时便从运动发生出来的,因为音波的传达是要借外气的波动。就是运动的节奏也大都要发出音响出来的,譬如芦草在微风中动摇的时候,同样要发出萧萧或骚骚的声音。有根器的艺术家便要在无声之中听出声来,无形之中看出形来。他能够做到“以耳视以目听”的把戏。我在这儿且引一首德国诗人的绝妙的好诗罢。

Weise Rose,Weise Rose!白的玫瑰,白的玫瑰!

Tiumerisch梦微微

Neigst du das Haupt.垂着头儿睡。

Weise Rose,Weise Rose!白的玫瑰,白的玫瑰!

Balde不一会

Bist du entlaubt.你的叶儿会飞褪。

Weise Rose,Weise Rose!白的玫瑰,白的玫瑰!

Dunkel 暗巍巍

Drothet der Sturm.暴风快来者。

Im Herzen heimlich在你心悄悄地

Heimlich悄悄地

Naget der Wurm.有个虫儿在蛀你。

这首诗是赛德尔Heinrich Seidel(1842-1906)做的。据他自己说,他是在当学徒的时候,用钻子在钻东西的时候做的。他这要算是把钻钻子的运动的节奏,化成诗歌的这种单调的节奏了。像这样的经验我们也大概是有的。譬如读着诗,读到得意的时候,便禁不住要摇头摆脑,或者手舞足蹈。坐在火车上,无心无意之间会吹起口哨起来。这些都是两种节奏互相转变的例子。

节奏的成分我们假如再详细去分析时,我们可以知道凡为构成节奏总离不了两个很重要的关系。这是甚么呢?一个是时间的关系,一个是力的关系。

简单的一种声音或一种运动,是不能成为节奏的。但加上时间的关系,他便可以成为节奏了。譬如到晚来的一种寺钟声,那假如一声一声地分开来,那是最单调没有的。但他中间经过一次间歇,同样的声音接续又来,我们便生出一种怎么也不能说出的悠然的,或者超凡的情趣。你们有人看见过米勒Millet的《晚钟》Angelus的一张画的么?你们请看那一对农人夫妇拱着手,立在田畴中的那种虔敬的状态罢!那并不悲哀,但几乎可以使人流得出眼泪来。那画的不仅是一对农人,是画家自己,也是我们自己。我们的那种怎么也说不出的悠然情趣,被画家借一对农人来表现在画面上了。这与信教不信教并没有关系,这是“节奏”这种作用的效能。这种节奏叫着“时的节奏”。

还有有两种以上的声音或运动的时候,因为有弱强的关系的缘故,彼此一组合起来,加以反复,我们便觉生出一种节奏来。或者是强弱强弱,或者是弱强弱强,或者是强强弱强强弱,或者是弱弱强弱弱强,都是可以成为节奏的。这种节奏便叫着“力的节奏”。

但是就是这两种分法也是互为表里的。力的节奏不能离去时间的关系,而时的节奏在客观虽只一个因子,并没有强弱之分,但在我们的主观上是分别了强弱的。我们的意识,在一瞬间之内,他也有一定的时间上的范围,就和我们眼力在一瞬间之内有一定的空间上的视域一样,在这个视域之内,与我们注视点相当的物体,便分外分明,余则不甚分明。这种现象在我们的意识界上也是有的。因为与我们注意点相当或不相当的原故,不怕就是同样的声音也可以生出强弱来。我们的意识界的时限,据心理学家的实验,是两秒钟。这样看来,虽然是时的节奏,但在主观上也是一种力的节奏了。

我在上面就米勒的《晚钟》说出了一种节奏的作用了,但是节奏的作用不止是使我们沉静的一种。还有一种是使我们兴奋的。譬如同是单调的节奏的海涛的声音,我们听了便和听钟声的时候感觉不同,我们立在海边上,听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怒涛卷地吼来的时候,我们便禁不住要血跳腕呜,我们的精神便要生出一种勇于进取的气象。我从前做过一首《立在地球边上怒号》的诗:

无限的白云在空中怒涌,

哦哦,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晴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哦哦,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哦哦,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哦哦,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Rhythm哟!

(女神第101页)

没有看过海的人或者是没有看过大的海的人,读了我这首诗的,或者会嫌他过于狂暴。但是与我有同样经验的人,立在那样的海边上的时候,恐怕都要和我这样的狂叫罢。这是海涛的节奏鼓舞了我,不能不这样叫的。我们可以知道这儿又算有一种具着另外一种效力的节奏了。

这鼓舞我们的节奏和沉静我们的节奏,究竟在客观上有什么区别没有呢?有的。大概先扬后抑的节奏,便沉静我们。先抑后扬的节奏,便鼓舞我们。这已经是一定的公例。钟声是先扬后抑的,初扣的时候顶强,曳着的袅袅的余音渐渐微弱下去。海涛的声音先抑后扬的,初起的时候从海心渐渐卷动起来,愈卷愈快,卷到岸头来,“拍”的一声碎成粉碎。因为有这样的关系,所以我们听钟声和听海涛的心理,完全是两样呢。

节奏的确是有这两种效果的,一种是鼓舞我们,一种是沉静我们。听军歌军号军鼓时的感觉,是前的一种。听儿歌箫声赞美歌时的感觉,是属于后的一种。抒情诗也自然生出两种派别,譬如惠迭曼Whitman的诗是鼓舞调,太戈儿Tagore的诗是沉静调。

以上我们把节奏的性质和效果大概说明了,这儿还留着一个很大的问题,便是节奏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对于这个问题本来有种种的假说,我在这儿且介绍三四种。

第一是宇宙论的假说(The Cosmic Hypothesis):这种假说是说宇宙自体是一个节奏的表现,譬如希猎的古哲Anaximander,他便说宇宙的万事万物都是一种相对的交流。譬如成长与衰弱,上升与下降,和合与分离,即是规定万物之发展,与分解的节奏。这在我们中国,就譬如盈虚消涨之类。大凡古代的形而上学家都有主张这种思想的倾向。这本是从常识发展来的,这把节奏完全认成客观的存在去了。但是能够感觉得这种存在的,还是我们人。假使我们依据认识论说来,宇宙自己的存在还是依我们的精神存在的,那吗这种假说是不免过于粗大了。

第二是僧侣的假说(The Priestly Hypothesis):这个假说是说节奏是由于有发明力的天才创造出来的。譬如M.Kawczynski在他的《节奏之历史与起源的比较论》Essai comparatif surl'Origin et l'Histoire des Rythmes上,便这样说。他说是古代的僧侣,把互为强弱的缀音组合起来,成为诗歌,以求神的惠爱的。这把节奏只限于在文艺上考核。但只就文艺上考核节奏,也不一定便是有天才的僧侣们创作的呢,南洋的土人,也有他的情歌,也有他的节奏呀。

第三是生物学的假说(The Physiological Hypothesis):这种假说,是把心脏的鼓动,和肺脏的呼吸,认为节奏之起源。这觉得狠能鞭擗进里了。但这种鼓动和呼吸运动,在人是无意识的作用。这种无意识的作用,怎么能够升到意识界上,成为一切生理的与非生理的节奏的根源呢?

第四是观念论的或者二元论的假说(The ideational or dualistic hypothesis),这种假说,便是Wundt派的主张。这是把节奏的起源移植到我们的感情上来,便是由我们的感情之紧张与弛缓交互融合处所生出的一种特殊的感觉。外界或者内界的刺激快要来了,我们预期着他,便生出一种紧张,激刺一来了,我们因之生出一种驰缓,就这样一张一弛在我们的意识中便生出时间的观念来。假如刺激的到来是依着一定的时间,不怕就是同一的速度,同一的强度,我们在主观上,因为注意关系,便生出强弱之分,这便成了节奏。由这种节奏的感情,再输入于外界,所有一切的节奏,可以从此解决了。

我自己在这四种假说中,是相信最后这一说的。这比较精密,没有甚么蹈空的弊病。但我还要进一层,一切感情,加上时间的要素,便要成为情绪的。所以情绪自身,便成为节奏的表现。我们在情绪的氛氤中的时候,声音是要战栗的,身体是要摇动的,观念是要推移的。由声音的战颤,演化而为音乐。由身体的动摇,演化而为舞蹈。由观念的推移,表现而为诗歌。所以这三者,都以节奏为其生命。旧体的诗歌,是在诗之外,更加了一层音乐的效果。诗的外形,采用韵语,便是把诗歌和音乐结合了的。我相信有裸体的诗,便是不借重于音乐的韵语,而直抒情绪中的观念之推移,这便是所谓散文诗,所谓自由诗。这儿虽没有一定的外形的韵律,但在自体,是有节奏的。就譬如一张裸体画的美人,她虽然没有种种装饰的美,但自己的肉体,本是美的。诗自己的节奏,可以说是情调,外形的韵语,可以说是音调。具有音调的,不必一定是诗,但我们可以说,没有情调的,便决不是诗。

两种同性质的东西相加之后效果是要增加的,这是所谓Synergismus现象。有情调的诗,虽然可以不必再加以一定的音调,但于情调之上,加以音调时(即是有韵律的诗),我相信是可以增加诗的效果的。古代的诗,有许多到了现在,也还永远值得我们雒诵的,便是因为这个原故了。

两种异性质的东西相加的时候,是只有把效果互相消杀的。非诗的内容,要借韵语表现时,使我们不生美的感情,甚至生出呕吐的,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还有诗与歌的区别,也就在这情调和音调上的畸轻畸重上发生出来的。情调偏重的,便成为诗。音调偏重的,便成为歌。歌的主要生命,不消说也是要有情调,不过他的里面,音乐的分子,比较重些罢了。

注释

[1]原载1926年3月16日《创造月刊》第1卷第1期。1929年5月收入《文艺论集》订正本。1958年编入《沫若文集》第10卷时,文字略有改动。现据《文艺论集》订正本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