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佛陀的这种无我说,觉音在《清净道论》第18品中概括为“只是名色,而没有人及补特伽罗”。他总结说:“有数百部经,只说名色,而没有人及补特伽罗。正如‘车’这个词,只是表达车轴、车轮、车身、车杆等部件依据某种关系互相聚合,而当我们逐一考察各个部件时,我们发现依照绝对意义(第一义),并没有车。正如‘房屋’这个词,只是表达木材和其他构件依据某种关系围绕空间,而依照绝对意义并没有房屋。正如‘拳头’这个词,只是表达拇指等手指依据某种关系捏合。正如‘琵琶’这个词,只是表达琴柱、琴弦等。‘军队’表达象、马等。‘城市’表达城堡、房屋、城门等。‘树’表达树干、树枝、树叶等依据某种关系聚合,而当我们逐一考察各个部分时,我们发现依照绝对意义,并没有树。同样道理,‘人’和‘我’只是表达五取蕴,而当我们逐一考察各个部分时,我们发现依照绝对意义,并没有‘人’,可以据以妄称为‘我’或‘我的’。换言之,依照绝对意义,只有‘名色’。凡是作如是观者,他的见解才是如实之见。”
关于“我”的第三类使用法,即表示灵魂。在佛教诞生的沙门思潮时代,灵魂观念十分盛行。在《长尼迦耶》第l《梵网经》中,佛陀归纳了沙门思潮中关于世界和灵魂的过去和未来的种种观点。与《梵网经》相对应的汉译佛经有《梵网六十二见经》和《长阿含经》卷十四《梵动经》。“六十二见”显然是泛指的简便说法,意在数量颇多。若按巴利文《梵网经》,应该概括为二见(anudihi)、十论(vāda)和六十二理由(vatthu)。关于灵魂的种种观点,大体分成三类:有些沙门认为世界和灵魂永恒,有些沙门认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有些沙门认为死后灵魂断灭。佛陀对于这些灵魂说全都持否定态度。他对众比丘说:“如来知道这些,而且他所知道的高于这些。他知道这些,但不接受这些。他不接受这些,心中知道回避这些的方法。他如实知道感受的产生、消失、滋味、危险和不可靠。众比丘啊!如来无所执受,达到解脱。”
从巴利语三藏看,佛陀对于灵魂之类形而上学问题,一般只是加以否定,而不作理论上的深入探讨。著名的“箭喻”充分说明佛陀的这种立场。“箭喻”出自《中尼迦耶》第63《摩罗迦小经》(相当于汉译《中阿含经》第221《箭喻经》)。摩罗迦子抱怨佛陀回避对这些问题作出解释:“世界有常,世界无常,世界有限,世界无限,命即身体,命为一物,身体为另一物,如来超越死,如来不超越死,如来既超越死,也不超越死,如来既非超越死,也非不超越死。”(汉译《箭喻经》译为:“世有常,世无有常,世有底,世无底,命即是身,为命异身异,如来终,如来不终,如来终不终,如来亦非终亦非不终。”)于是,佛陀以箭为喻:若有人被毒箭射中,医生准备拔出毒箭,而中箭者非要先弄清箭是谁射的?箭是什么样的?由什么材料制作的?诸如此类问题。那么,没等他弄清这些问题,他就会死去。佛陀借此说明那些玄学思辨,不能导致解脱。
佛陀的教义是从苦谛出发,着重考虑怎样摆脱人生的苦难和烦恼。在《中尼迦耶》第22《蛇喻经》(相当于汉译《中阿含经》第200《阿梨吒经》)中,佛陀讲到有人认为“这个世界,这个我,在我死后,我将持久稳定,永恒不变,永远存在”。针对这种看法,佛陀告诫众比丘:“如果接受有我说,悲哀、烦恼、痛苦和沮丧就不再出现,那么你们可以接受有我说。但是,你们发现接受有我说,悲哀、烦恼、痛苦和沮丧就不再出现吗?”众比丘表示否定。佛陀说道:“对,众比丘!我也没有发现接受有我说,悲哀、烦恼、痛苦和沮丧就不再出现。”接着,佛陀又说道:“众比丘!即使真的有‘我’或‘我的’,那也是不可捉摸的。因此,所谓‘这个世界,这个我,在我死后,我将持久稳定,永恒不变,永远存在’,这种见解难道不是完全荒谬的吗?”《中尼迦耶》Ⅰ.137、138。由此可见,对于佛陀来说,能否摆脱人生的痛苦和烦恼,达到涅槃,这是最重要的。理论上的有我无我还在其次。
正因为如此,佛陀有时对有关“我”的提问,采取沉默的态度。在《杂尼迦耶》第44《无记说集》中,一位婆蹉种(Vacchagotta)出家人问佛陀:“尊者乔答摩!有我吗?”佛陀保持沉默。婆蹉种又问道:“尊者乔答摩!那么,没有我吗?”佛陀依然保持沉默。于是,婆蹉种离开了。然后,阿难问佛陀:“世尊为何不回答这个婆蹉种出家人的问题?”佛陀回答说:“出家人问我‘有我吗?’如果我回答说‘有我’,那我就站在持‘有常说’的沙门婆罗门一边了。出家人问我‘没有我吗?’如果我回答说‘没有我’,那我站在持‘断灭说’的沙门婆罗门一边了。再者,出家人问我‘有我吗’如果我回答说‘有我’,那我的回答符合‘一切法无我’的知识吗?”阿难回答说:“肯定不符合。”佛陀接着说:“出家人问我‘没有我吗?’如果我回答说‘没有我’,那将使困惑的婆蹉种更加困惑。他会说:‘原先我还有我,现在不再有我了。’”[1]
佛陀对阿难的这番解释主要是说明他不愿陷入沙门思潮中的有关“我”的玄学争论,同时也说明这种玄学思辨容易将人引入歧途,无助于理解佛法。但是,现代对佛陀“无我说”持异议的论者时常引用这段资料作为证据。其实,对于佛陀在这次谈话中否定的“有常说”(sassatavāda)和“断灭说”(ucchedavāda),应该结合《梵网经》来理解。在《梵网经》中,“有常说”是指世界和灵魂(我)永恒,“断灭说”是指“灵魂(我)在死后断灭”。因此,佛陀在这次谈话中说的“没有我”,是指“断灭说”的死后没有我。“死后没有我”的前提是“死前有我”。显然,这与佛陀全然否定“我”的“无我说”是不同的。何况,佛陀在这次谈话中也已明确揭示自己的观点:“一切法无我。”(sabbe、dhammā、anattā)
对于现代学者,理解佛陀“无我说”的另一个难点是怎样与“轮回说”协调。在印度古代,耆那教和佛教都接受婆罗门教的“轮回说”。耆那教承认灵魂,也就与婆罗门教一样,确认灵魂是轮回的主体。而佛陀倡导“无我说”,不承认灵魂,那么,众生在“五道”(人、天、地狱、饿鬼、畜生,加上阿修罗则为“六道”)中轮回,转生的承担者不是我(或灵魂)又是谁?这要结合佛陀的“缘起说”来理解。佛陀用“十二因缘”说明人的生命现象: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这十二因缘包含“三世两重因果”,即连接过去和未来。按照佛陀的观点,只要人没有去除“无明”(无知),那就永远处在轮回之中,而转生为什么,则依据人自己的身、口、意制造的“业”。唯有去除“无明”,才能进入涅槃,彻底摆脱轮回。
如上所述,佛陀认为人由五蕴和合而生。佛陀所谓的转生也就是五蕴的转生。按照佛陀的“无常说”,五蕴始终处在刹那生灭中。因此,在他看来,转生只不过是五蕴刹那生灭的一种表现形式。而且,佛陀不承认五蕴中有哪种蕴是独立的、永恒的存在。在《中尼迦耶》第38《爱尽大经》中,比丘嗏帝认为“这个‘识’转移,轮回,独立不变”(汉译《中阿含经·嗏帝经》中译为“此识往生不更异”)。佛陀问道:“这个‘识’是指什么?”嗏帝回答说:“这个‘识’说话,感受,随时随地感受善恶业报。”佛陀训斥嗏帝道:“傻瓜啊!我对谁说过这种法?我不是一再说识因缘起,无缘则无识吗?”《中尼迦耶》Ⅰ.256-258。在《杂尼迦耶》第22《蕴集》中,佛陀也明确地说道:“如果有人说‘不管色,不管受,不管想,不管行,我将显示识的来、去、消失、产生、成长、增进或发展’,那是无知妄说。”《杂尼迦耶》Ⅲ.58。
由此可见,我们不能拿“识”来比附婆罗门教或耆那教的轮回主体灵魂。而且,我们也不能拿“心”和“意”来比附灵魂。在《杂尼迦耶》第12《因缘集》中,佛陀说道:“如果无知的人将四大元素的产物——身体认作我,也强于将心认作我。为什么?人们看到这个四大元素的产物——身体存在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长。而我们所谓的心、意和识,日夜消长,此起彼伏,犹如林中跳跃的猴子,抓住这根树枝,放掉那根树枝。”《杂尼迦耶》Ⅱ.94、95。也就是说,心、意和识这些精神因素比物质因素更加变化无常。
通过考察巴利语三藏中佛陀关于“我”的三类使用法,我们可以明白无误地说,佛陀的“无我说”是成立的。至于佛陀的“无我说”在佛教此后的发展中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则是另一问题。这里只是针对学术界的不同看法,探讨佛陀的“无我说”内涵究竟是什么,努力还它一个本来面目。
注释
[1]《杂尼迦耶》Ⅳ.400、401。
七、涅槃说
涅槃是原始佛教追求的最高目的。原始佛教的基本教义是苦、集、灭、道四圣谛。苦谛指人生充满痛苦,集谛指痛苦的原因是有欲望,灭谛和道谛指通过修习八正道,灭寂欲望,达到涅槃。但涅槃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在古代印度,涅槃这一概念并非佛教独家使用,印度教和耆那教也使用这个概念。而在佛教内部,涅槃的概念也随教义的发展而变化,因此,我们必须认真对待佛教的涅槃概念。
涅槃(巴利语nibbāna,梵语nirvāa)一词,从梵语语源学上说,是由动词词根vā(吹)加上否定性的前缀nir演化而成的名词,原意是“吹灭”、“清凉”、“平静”。“涅槃”这个词作为宗教哲学术语,在佛教以前已经出现。与佛教同时代的耆那教也崇尚涅槃。耆那教认为涅槃是摆脱诸业,灵魂升至世界的顶端,享受绝对的安乐。婆罗门教的《薄伽梵歌》中,将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称作“梵涅槃”。但佛陀既不承认个体灵魂(“我”),也不承认永恒的世界本源(“梵”)。原始佛教对涅槃的理解主要是指修行达到的伦理和心理的最高境界。
在巴利语三藏中,涅槃通常是指“心的平静”、“完全平静”。这里包含从语源学上引申而来的隐喻:佛陀常将贪瞋痴比喻为火,必须予以熄灭;熄灭了贪瞋痴之火,也就获得内心的清凉和思想的平静。由此,“断爱”、“止贪”、“寂灭”、“离苦”、“和平”、“宁静”、“清净”、“善”和“解脱”等均是“涅槃”的同义词。《杂尼迦耶》中,佛陀明确告知比丘罗陀说:“罗陀啊!灭除贪爱,就是涅槃。”《杂尼迦耶》Ⅲ.190。《杂尼迦耶》第38《阎浮车集》中佛弟子舍利弗也是这样对游方僧阎浮车说的:“涅槃是灭除贪,灭除瞋,灭除痴。”《杂尼迦耶》Ⅳ.251,相应于汉译《杂阿含经》第490经:“舍利弗言,涅槃者,贪欲永尽,瞋恚永尽,愚痴永尽,一切诸烦恼永尽,是名涅槃。”涅槃就是灭除贪瞋痴,这一概念完全符合原始佛教的教义特点:重伦理修养,轻抽象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