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寻找桑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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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对冉带并不怀恨,因为我觉得他有些可怜。他向易容交代事情的时候,不像一个总经理在对下属说话,在比他平时说话快十倍的语速中隐含着一种讨好的嫌疑,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便尽快说完,匆匆离去,以此来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我有一种感觉:易容和那女子对冉带隐瞒了什么,说不定是在吞并他,她们所有的秘密勾当,都是在周末完成的。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这是冉带自讨苦吃。如果他像桑妮爱他一样爱桑妮,并娶桑妮为妻,桑妮决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来。这想法让我陷入极大的苦恼,可为了桑妮,我宁愿她顺利地嫁给冉带,过着平安而富足的日子,而不是像她现在这样,流落在外,音讯杳无。

但我无法不恨易容。这个女人的浅薄和自鸣得意到了让人不可忍受的地步。从她对冉带,对我,以及对公司里所有男职工的态度看来,她眼里根本就没有男人。我恨她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她赶走了桑妮。她是采用什么手腕把桑妮从冉带身边挤走的,我只能隐约地触摸到她手段的狠毒,一点切实的证据也没有。

我已经在这个公司上班七个月了,关于桑妮的信息,一点风声也没得到。在这里,桑妮是一个忌讳,虽然从没有人提到过她,可我已经感觉到,这里与桑妮有关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想着她!

再呆在这里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决定离开。

来的时候,我没有跟冉带签订任何协议,加上我纯粹是个多余人,局外人,因此我可以招呼也不打,直接不来上班就行了,但我不想做得这么绝情,星期五下午,那女子暂时出去了,易容又埋头看卷宗的时候,我说:"下周我就不来了。"

易容猛地抬起头,惊讶得满脸通红,"你说什么?"

"我辞职了。"

她的嘴唇抖索着,"找到更好的去处了?"

"没有。"

"那又是为什么?"

我没有义务给她解释。

"你实在是个怪人,"她嘟囔着说。

我把她发给我的笔记本和一支一次性圆珠笔推给她,站了起来。

"当真辞职?"她急切地问。

"也说不上辞职,我来这里没履行任何手续。"

说罢,我向门口走去。

"站住!"她大喝一声。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下意识地站住了。

她来到我身边,冷漠地说:"你的目的并没达到,就走人了?"

我微微一怔。

"我知道你来这里并不是混饭吃,你有你的想法!"

我嘲讽地一笑,"能混碗饭吃就谢天谢地了,还能有什么想法?"

"哼,别装糊涂......我和冉带都知道你的想法。"

这时候,那女子回来了。易容极快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就若无其事地跟那女子说话去了。

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吸引着,又坐回到位置上。

易容拿出一张纸,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什么。写好之后,推给我说:"白天,请你去把这件事情办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办公室明确地给我交代任务,不仅我吃惊,那个女子也惊奇地扭过头来,伸长脖子想看清纸上写了什么。

可是她无法看清,字迹就像蚂蚁胡须一样纤细:

晚上十点在家等我,我有要事向你谈。

不管她要给我谈什么,这张字条对我是有魔力的。下班时间一到,我就回家去了。为了使自己显得更加从容,我把屋子打扫了一遍。自从桑妮离去之后,我就记不清是否打扫过屋子。我父母到我这里来过一次,是要看看我跟我妻子的小日子过得怎样了,他们没有看到我的妻子,却看到了一副有辱祖宗的破败景象,只站了几分钟,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易容十一点半才到来。

"对不起,我脱不了身。"进屋之后,她这样解释。

她着意修饰了一番,头发绾了起来,露出雪白的脖子,也使她的整个身体显得更胖一些,脸膛更宽一些。只要是男人,就没法不承认她是一个尤物。她与桑妮的美是不同的,桑妮由于身材高大,无形之中会给人一种威压,而易容却使你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揽在怀里握在掌心的欲望。这似乎更符合男人的天性。

这么晚在家里接待一个特殊的女人,我感到压抑。我把客厅的几盏灯全打开了,屋子里亮如白昼。

她把手袋一放,落落大方地往沙发上一坐,单刀直入:"你不是一直在寻找桑妮吗?"

"我是想知道她的下落,"我说,"但是,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急切。说穿了,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没有任何关系,何必要知道她的下落?"

她的脸上带着揶揄。

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问道:"难道你知道?"

"如果不认为我和冉带知道她的下落,你就不会到我们公司来了。先不说这个,我问你,如果你把桑妮过去的一切都弄清楚了,你还会爱她吗?"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将"爱"这个词轻易说出口,何况是在这个女人面前。

易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地说:"你根本不可能爱她,没有人会爱她!"

她的嘴角翘翘的,有一股残忍的狠劲。如果认为残忍只是在面部凶恶的人身上表露,那就错了。在我的印象里,最残忍的是漂亮女人,因为她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对你都构成丰富的暗示,也带来更深的折磨。

接下来,她用了很长时间使自己平静,之后给我讲了桑妮的事情。

桑妮是一个私生子。她母亲桑娜异常美丽,十八岁就独闯天下,终于进了上海某剧团,与团里一个名叫小小的演员关系最好。小小比她大一岁,跟她一样漂亮,心地善良,决不因为桑娜是外地人就排挤她。事实上,桑娜与小小成了该剧团的双璧,响亮的声名,震彻古老的上海滩,吸引了一大批戏迷。那时候,演出的海报上总是画着她们两人的肖像,一旦有这样的海报贴出,开场前半个小时,剧场外就人声如潮。她们的正式演出是第二幕剧,而观看和品评她们的肖像才是第一幕剧!......因为桑娜没有朋友,休息日无处可去,小小就把她带到自己家里。去的第一次,小小的父亲就以异样的目光打量她。桑娜猛然间感受到了这目光的重量,既有她陌生的情欲,也有她向往的爱恋。回去之后,她彻夜难眠。以后,每到休息日,小小就把她带回家里。自从她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之后,她就没跟小小的父亲说过一句话,她感到惶恐,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在这无言之中,她对那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的爱情,在羞涩地发芽,悄悄地生长,像那些需要依附才能茂盛起来的藤蔓,胆胆怯怯,又怀着交付贞操的奇异的亢奋。

事情终于发生了。那一天,小小的母亲不在,桑娜跟小小到了她的卧室,小小进旁边的浴室洗澡去了,桑娜独自坐在床上翻阅一本杂志。她的心跳得很厉害,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一会儿,那个男人从背后伸过手来,搂住了她的胸脯,并慢慢地解去了她的内衣。小小洗完澡出来,她父亲早已离去,桑娜又穿得规规矩矩,继续翻阅杂志。她脸色绯红,沉浸在第一次性爱带给她的痛苦、迷茫和潜藏很深的欢愉之中。迈过了这一步,之后她每一次去小小家,都会与小小的父亲想方设法创造机会,享受亲密接触的欢乐。

然而,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们的事情就败露了。

那天,小小的父亲在他和妻子的卧室里与桑娜又吻又抱的时候,小小的母亲突然推门进来了。

结果是,小小又哭又闹,不仅打桑娜,还打父亲。桑娜是被小小追打出那个家门的。

那天夜里,桑娜无声无息地离开剧团,离开上海,回到成都。

她以为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那段感情。那段感情带给她的欣慰和耻辱具有同等份量,在她身体的内部形成一股巨大的离心力,分裂着她的灵魂,使她陷入极大的痛苦和孤独之中。她以为自己活不长久了,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一个让她又惊又喜的发现挽救了她。

那个男人已经在她的土地里播下了种子。

这粒种子就是桑妮。

桑娜没作任何犹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粒种子,让她在子宫里发育成熟,生了下来。

"至于谁是桑妮的父亲,桑娜从不告诉她。"易容说,"算起来,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如果他还活着,是否还会想起桑娜?而桑娜却是一辈子把他养在心里的。她不告诉桑妮,一是怕伤害了桑妮的心灵,二是怕桑妮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伤害了那个男人。但是,她向女儿详详细细地描述了她父亲的外貌......这些你都知道吗?"

"不知道。"

易容帮助我把桑妮变成了一个立体的人物,我也为她的身世感到吃惊,可我并不因为桑妮的母亲有这一段经历,就对桑妮产生什么恶劣的印象,相反,它更加引起我对桑妮的怜惜和爱意。

"我刚才说,"易容接着讲道,"桑娜详详细细地给桑妮描述了那个男人的外貌,于是,桑妮成人之后,不知是为了完成她母亲的夙愿还是找到父亲的渴望,或者像她母亲一样,只会对那种人产生爱情,她发誓找一个长得像她父亲的人。在冉带之前,她已经找了许多个,可没有一个像冉带长得那么像她父亲。所以,当她遇到冉带的时候,那份疯狂劲,你就可以想象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桑妮并不如易容所言,是被爱情的奶水胀得发痛的女人。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道。

易容的嘴一撇,沉默许久,幽幽地说:"我当然知道。"再不多言。

"既然你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还要把冉带从桑妮手中抢走?"

易容的眼里吐出愤怒的火焰,"你也这么认为?"

"......"

易容低下头,喃喃地说:"是的,没错......"突然头一昂,咬牙切齿道:"因为我恨她!"

她的脸完全变形了,痛苦远远多于怨忿。由于激动,她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异样的光辉。

"你知道吗?......"易容平静下来之后说,"我就是那个小小的女儿。"

我的心灵发出强烈的震撼。我发现,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偶合之中。而正是这一点,构成了生命的神圣。当某一天,这些偶合都浮出水面的时候,我们为此而惊诧,而苦恼,而悲痛或者欢乐,其实,那些偶合构成了我们一连串的日子。

对易容,我必须另眼相看了。

"你怎么到了重庆的?"我问道。

易容的泪水滚落下来,我忙给她递过纸巾。

"家里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就等于生生世世抱成一团的泥土突然在一场滑坡中出现了不可愈合的裂缝。以前,小小是幸福的,家境良好,父母恩爱,自己又顺从心愿当了演员,她以为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幸福会无休无止地延续,没想到......没想到引狼入室......小小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吧,是典型的传统女性,单纯得就像一杯纯净水,以为嫁了个丈夫,就像古书上说的'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婚外恋一类的事情,她以为只是写书的人编出来让大家看着玩的。这样一个女人,当她亲眼目睹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又吻又抱的样子,该是什么感受?对她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简单地说,她气疯了。我母亲说,她不是气疯的,而是被那可怕的景象吓疯的。几天之后,她坠楼死了。好好的一个家,被毁掉了,我爷爷不可能心安理得,他忧郁成疾,没活上几个月,也过了世。留下我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承受着悲痛的鞭打。她虽然继续呆在那个剧团,可形销骨瘦,既无水汁,也无灵性,不可能给予她什么好角色了。半年之后,她就成了默默无闻的后勤人员......你没看过她以前的剧照,没读过她以前写的日记,不知道她有多么美,不知道她有多么远大的理想......"

说到这里,易容哽咽难言。

我一言不发。

"后来,"她平静之后,接着说,"我母亲随随便便嫁了人,生下了我......我只比桑妮小不到两岁,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判断我母亲嫁得多么草率......我从来没看见过爷爷奶奶,只从照片上认识他们。你问我怎样到了重庆,其实我是在成都念的大学,为什么我要到成都念书,道理你已经明白了,我要寻找那个名叫桑娜的女人,是她改变了我母亲的命运,毁灭了她的人生理想,毁灭了一个很有潜质的演员。我要让她偿还这一切!"

她怒气冲冲地擦去了泪水,仿佛痛恨自己的软弱。

"我找到了那个女人。找到她之后,我才发现,她跟我母亲过得一样凄惨,甚至还要凄惨。她也长得那么美!在家的时候,母亲让我看过她的照片,母亲的眼睛分明告诉我她痛恨这个女人,可她却在一个劲地夸这个女人漂亮。我无论如何就是看不出来这个女人漂亮在何处,我觉得她根本不及我母亲的万一。见到她本人的时候,我就无法否认这一点了。我不得不怀疑她当年是怎么看上我爷爷的。关于我爷爷的尊容,你已经知道了,年轻时候,就跟冉带长得极为相像,最像的是那对肉泡泡的小眼睛,还有鼓得像鱼泡腮帮子,只是他的腮帮比冉带的显得硬,不像是肉,而像是木头,甚至金属。这样一个男人,却能把一个绝色美女迷住,只能看成是上帝的不公,对美丽的女人,上帝一样是嫉妒的,就罚她与丑男人发生肉体关系......"

易容如此贬低她爷爷,其实是在贬低冉带......既然如此,她有什么必要把桑妮从冉带身边赶走呢?

她的脸上重新泛起红晕,兴奋到了极点,想阻止她说下去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