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的唐山
1599100000015

第15章 此处彼处 (1)

鹿耳门

整个晚上陈浩年都没有睡着。

从五岁那年起,哪怕外面台风刮得再烈、雨下得再猛,班主丁范忠每天都会早早把他从床上拎起来吊嗓门。班主说,吊一吊,等于用布给嗓子擦一擦,越擦才能越脆亮。吊过唱过,日日都没有歇下,可是从那天在安渠县衙内唱过最后一场,他的嗓子却一下子闲住了,像一个长途奔跑惯的人,突如其来间,猛地刹住脚,过去的一切都被一把截断了。每闲一天,他心里其实就落寞几分,嗓子那里仿佛成了一间空荡荡的大房子,风时时呼呼刮着,带起尖利的回声。一股气从腹部深处一阵阵迅猛向上推,推到咽喉处,就卡住了,痒得难受,总是咳。

只有今晚他没咳,他唱了,唱得还是那么好,比他自己预料的还要好。那些唱词、那些曲调似乎比他憋得还难受,它们齐齐发力,将一股按捺已久的激越,水花四溅地往外喷涌。

嗓子原来并未死去,它一直都还好好地活在那里。

其实从听艋舺戏班子唱《英台歌》那晚起,他的嗓子就开始躁动了。

这么静谧安详的岛上,时光似乎是停滞的,恍惚间常常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自己的来处与去处。一日一日,在许多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果真也可以成为渔翁岛上的一株草, 妥帖驻扎在大风中的沙土地上,静静立着,缓缓长着,安度残生。

但是一出《英台歌》却分明潜伏着那么多的机关,猛然间,一切都被激活了。那个秋末的日子,那个县衙里的夜戏,那个新妾小嫩苗般圆圆的脸、刨花般的卷曲头发、细密林立的眼睫毛......那一天他唱的就是《英台歌》啊。"在下武州人氏,爹爹早年逝世。""三年给你瞒过了,汗巾为界隔鹊桥。此段姻缘实难料,透露真情我才明了。"一句一句里,都带着当时的气息。当时,一切都是从《英台歌》开始的,然后邀约黄氏祠堂前,然后天旋地转乾坤颠倒,然后他们踏上了过台湾之路。

所有的往事都一一浮起了,浪似的一波波向他扑来。

是他把祸惹下,搅乱了这么多人的日子。从县衙逃出的曲普莲即使有浩月护送,也命运难卜,而他居然还有脸安然留在渔翁岛上,悠哉清闲。秦家人的意思他已经懂得,比他还小一岁的秦海庭日日像姐姐似的对他百般呵护,他其实也很受用。五岁就离开母亲,班主丁范忠待他再好,也仍是粗砺如严父,几时起床、几时练功、如何吊嗓、怎样记戏文,这一切都丝毫不可含糊,只要有半点差错,就必定得受皮肉之苦。他原本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也知道班主是一心一意为他好,自古总是严师才能出高徒,才能慢慢锤打成材的嘛。但是在渔翁岛上,突然被人那么万千宠着,任他如何赖床烂睡,又想方设法伺弄出合他胃口的东西,一天一个花样,他这才知道,阴性的宠与阳性的爱竟是这般不同。他都有点迷糊了,心不免一点点松弛,想着要走,却并不觉得非得在旦夕间动身,拖过一日又一日。

是艋舺戏班子的《英台歌》把他震醒了。睁开眼,他看到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对他对秦家人都一样。他不能再呆下去,他不是个没有过去的人,过去已经有一个女子沉甸甸地横亘在他生活里,他已经把人家狠狠负过一次,如果再负第二次,那这辈子他就该遭天打雷劈了。

他必须马上离开。马上走。

要走他就得唱,他想唱,他也只有一唱了,除此以外,他哪里还能有其他报答秦家的方式?

"三更过了四更响,

此去好比万重山......"

这一句一出,他眼泪先下来了,台下的人都跟着抹泪。他左右扫几眼,秦海庭不在人群里。一直到戏收场了,他都没有见到海庭。海庭的父亲秦维汉呵着大嘴迎上前,一把揪过他的胳膊,什么都没说,但惊喜之情从每个毛孔往外涌动。大幕拉开之前,秦维汉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当然就更不知道这场戏之后,这个从海里捞上来、准备当金恒利秦家乘龙快婿的人,明晨天未亮,就会拔腿走人。

只是真的走得成吗?下午,是秦海庭悄然抽身去码头找了船主,船主跟她父亲一样,是往返于台澎厦之间的郊行商,是她父亲的朋友。她央船主带一个人鹿耳门,却没说出这个人究竟是谁。当然也可能她已经说了,什么都说了,说的却是相反的意思,比如吩咐船主:若有人要搭船东去,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点头答应。

陈浩年担心的正是这个。

他还在另外的担心。戏开场后,只一小会儿,秦海庭就消失了,她去了哪里?会不会出事了?

人群散去了,祠堂冷下来。秦海庭的母亲终于发现女儿不见了,她一直在忙碌张罗,这会儿抬起头四下望望,喊道:"海庭,海庭!咦,海庭呢?"

秦维汉看了看,说:"海庭不是在那吗?"

秦海庭果然正站在漆黑的门外,只是幽幽的一团。然后她慢慢走进来,待走到油灯前,陈浩年看到,海庭的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这一刻,他心里猛地一松。

他们出门时天还没亮,四周仍是黑的。真静啊,天地仿佛都闭上了眼,沉入无边的梦乡之中。跨出门槛时,陈浩年脚被拌了一下,身子向前扑,被秦海庭一把抱住。海庭是整个人冲过来的,用双手将他托住,马上又被烫着了似的急急闪开,退了几步。

两个人都定定站了片刻,脸各自车开。

最后还是秦海庭先回过神,她踮起脚往院子外迈,走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招招手,示意他快跟上。

从秦家到码头要两三刻钟,秦海庭手里拎着一个布袋走在前面,头再也没有回过来,一直低着,走得很急。她仍然穿着昨日那一身喜气的紫红色缎面衣裤,或许整整一夜,她也都未曾睡下,未曾将它们脱下?

船已经拉起帆。秦海庭先到船主跟前说了什么,返过身将拎在手中的布袋递过来。她说:"几件衣裳,两双鞋,路上穿。"

马上她手又一伸,把一个绣着鸳鸯的红色缎面小荷包递过来。"给你,路上当盘缠!"她说。

他不肯接。一直到两人悄然打开家门,摸黑赶到码头,她父母都还浑然不知,那么这些钱就不可能是她父亲给的,只能是她平日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他怎么好意思再拿走?但她很坚决,拉过他的手,一把塞到掌心,又将他的五指收拢,重重压住。这时候,她笑了。她说:"走吧走吧,快点走,船要开了,快点快点。"倒像是她急不可耐地希望他快快离去。

他跳上船。

船开了。

船驶离澎湖湾。

他看到岸上的那张笑脸越来越淡远,越来越模糊,慢慢就只剩下一个幽幽的黑点,与四周的薄雾、微曦连成一片。

还有再回来的一天吗?他想不会了,还是别回来,此次挥挥手就当成永别吧,这对秦海庭来说应该更好。过完年她已经十九岁了,女人这种岁数不该仍闲置家中。将他送走,隔些日子,她心就渐渐平复了,也会像其他女子一样,择户好人家,欢喜出嫁,成为人妇人母。而他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粒落入湖面的石子,泛起一些小涟漪,很快又会平静下去的。

他也会平静,然后回到原先的轨迹上,将从前扯断掉的日子一点点重新续上。